楊惜坐在前往終南山春獵的車駕裡,倚着車壁阖目養神,他聽着耳邊窗幔垂紗相磨時窸窣的輕響,思緒飄得很遠。
昨夜,他自白馬寺回到顯德殿後,聽着殿外的風雨聲,徹夜輾轉難眠。
夤夜時分,他從床榻上爬起,蹲在寝殿的火砵前,将在白馬寺中明月寫給他的一沓宣紙慢慢焚燒。
他望着火砵中飄着紙屑的飛煙,耳畔回響着明月那時所說的話。
“其實,睿宗溺愛蕭成亭并不是因為他娘王淑妃,主要是因為蕭成亭長得像他早逝的舅舅王洛……”明月提着毫筆,沉吟了一會兒。
“昔年睿宗隻是一個并不受寵的皇子,王洛是朝中意氣風發的青年将軍,北戎來犯時,二人曾一同迎戰,是同生死共患難的知交摯友。”
“後來,二人平定戎禍,班師歸朝時,在仙霞關遇伏,王洛為了掩護睿宗撤退,死在了仙霞關。”
“王洛身後七年,睿宗從吳王到入主東宮。王洛的胞妹,也就是蕭成亭的生母王淑妃,因為父親早逝,又失去了長兄倚仗,竟險些被繼母嫁給一位喪妻的年老京官做填房,睿宗聽聞後,親自将她接進了宮中。”
“據說,宮内的黃金台裡有間密室,其内供養着一青年男子的畫像,睿宗每每遇到煩心事時,便會去那間密室裡獨坐到天明。”
“那青年男子就是王洛。”
“啊?”
楊惜有些詫異,忽地想起之前餃餌案事起,他主動提起去調查柳貴卿時,睿宗望向他的眼神裡,那讓他很是不解的懷念情緒。
……所以,原主他舅是原主他爹的白月光?
還是真正做到“報君黃金台上意,提攜玉龍為君死”[1]的那種,難怪睿宗會把王洛的畫像供在黃金台裡,睹畫如睹亡妻。
“對了,我剛穿過來的時候,注意到蕭成亭的寝殿裡放了許多道籍爻辭,還在犄角旮旯裡還翻出了什麼畫皮教程,他在學道嗎?”
明月聽他這麼一說,一拍腦門,道:“想起來了,還有一件事,蕭成亭五歲那年發了場高熱,久病不治,後來民間有位跛足道子進宮獻藥,蕭成亭服藥後,翌日便大安了。”
“睿宗大喜,問那道子要何賞賜,那道子說皇子殿下天資穎悟,頗有道緣,他鬥膽想與殿下結個師徒緣分。”
“道子将自己的觀名告訴了蕭成亭,那就是座深山裡的沒什麼名氣的野觀,蕭成亭幼時頑劣,不愛讀書,但對學玄法道術一類的倒頗感興趣,時常前往道觀拜訪那位道子。”
“不過,自他被封為太子後,那道子便不見蹤影了。”
“蕭成亭從那位神秘道子那裡學到了多少道法玄術,無從知曉。”
楊惜回過神,手中的宣紙已經焚盡,他将軒窗打開,借着燭火細細打量起銅鏡裡這副他如今倍感陌生的容顔。
忽有一道雷光在天邊閃過——
鏡中的翠綠眼眸倒映着天邊的雷光,閃爍了一下,楊惜将手撫上面頰,有些不寒而栗。
除了陰險好色、纨绔無能的臉譜化特質之外,這到底是怎樣的一個人呢?
沒有人知道。
……
車駕停了,楊惜自車駕内走出,和賀萦懷一道走進了終南山獵圃。
春獵開始後,睿宗駕着玉飾的禦馬,一手執着烏嗥名弓,一手揮動綴着珍珠的霓旌。他身邊有幾位親王皇子陪乘,侍衛前呼後擁,車騎疾馳,聲響如落雷,驚天震地。
睿宗按行軍符節注視隊伍進退,而後駕馬逐漸加速,奔向遠方,親自困獵飛禽、踐踏狡獸。
他弓不虛發,箭箭都射裂禽獸的眼眦,或貫穿胸心。然後他率然先去,停鞭登覽石阙,身後的衆人紛紛展顔歡呼,揮舞着熊虎圖案的雲旗,而後分散開來,也争先恐後地追逐起獵物。
獵圃内一時車騎衆多,遍布陵澤,尤以突厥使團中鹖尾裝束的獵手們最為骁勇,為首的王子慕容嘉更是足踏野羊、生擒豹貔,引衆人側目贊歎。
受熱鬧氣氛感染的楊惜也取來箭矢,目光凝于上空,搭弦拉弓,竟也将一對鸧鸹雙雙從天上射落。
入夜,春獵将停,衆人歸隊而行,隊伍中敲起鼍皮鼓,燃起火把。
睿宗登上颢天台,察看百官的獵獲、比較所得獵物的多少,然後命人烤炙禽肉分食,設宴于颢天台。
楊惜走下席位,倚着高台闌幹,聽着耳邊金鼓之音、靡麗舞樂交替演奏,眼前柔美窈窕、颔下纏着珠鍊的舞姬們翩然起舞,裙擺婉曲多姿。
正覺無聊時,忽有個白色的影子快速自他腳邊蹿過,他伸手一提拎,一隻白毛紫眼的瘦弱山貓在他手上瑟瑟發抖。
“小東西長得還……挺眼熟。”
他笑眯眯地把貓放下,用金刀削了一塊烤好的禽肉丢給它,那貓看了他一眼,慢條斯理地将肉吃完,然後當場炸毛哈氣,楊惜險些被它撓到。
那山貓見撓人不成,飛快蹿開了。
楊惜:……
你們貓都這樣?!
貓壞。白毛紫眼的貓更是壞得沒邊兒。
楊惜由這隻白毛紫眼的貓聯想到了蕭鴻雪,環顧了一周,沒有看見他,有些疑惑,主動詢問一旁司掌筵席的使女。
“前些時日雨久不歇,道路泥濘,春獵路上又人車雜沓,世子殿下所乘車駕在行駛途中不慎撞上了山壁,車駕底部軸木斷裂。所幸世子殿下除了跌傷腳踝外,并無大礙,隻是無法再參加春獵,一直在帳内休息。”使女答道。
“可知世子殿下的營帳在何處?”
那使女指了個方向。
“多謝。”
楊惜颔首,端着一盤剛炙烤好的禽肉前去探望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