他不讓我走,我就耍賴,澡也不洗,覺也不睡,眼淚在臉上風幹,皮膚割裂般的痛。嚴靳對我寸步不離,像某種看守,和我此時的“髒亂差”比起來,他還是更擔心我“越獄”。
我賴在衣帽間,抱着雙腿靠牆坐着,他也坐到地上,在距離我一米遠的地方。本來是在我身邊的,本來是觸手可及的,我把他推到了遠處。
我說過了,我在拿他撒氣。我這種懦夫,隻敢拿親近的人撒氣。如果明日太陽初升之前,我趁着他睡覺逃跑成功,他就不會這麼可憐了,他不用繼續扮演這個可憐的、供我撒氣的人,他會成為一個有距離的、熟悉的人。
我對這種人态度最好了。比對待陌生人有禮貌,比對待親密無間的人更懂克制。
這些天陪我混日子,他一定是很難熬的,我知道,他應該很累很困,身體和心都是,心應該尤其累。我有點心疼他,但我的心也在流血,從天而降的那塊石頭,把我的心砸了個稀巴爛,現在還是肉泥。
我有點無暇顧及他,我覺得很抱歉。
我應該走遠一點,我應該走到他的邊界之外,回到我的邊界之内,應該讓嚴靳回到他井然有序的日子中去,回歸那個遊刃有餘的自己,而不是跟一個又不怎麼重要的人,待在衣服滿地,碎片滿地的房間内,熬到天明。
我把臉埋在掌心裡,透過指縫偷看他,我清了清嗓,說:“這樣沒意思,你讓我走吧。”
他不說話。
我又很惡毒地問他:“我待在這裡很難受,你就喜歡看我難受,對嗎?”
“甯甯,”嚴靳看着地面,他的眼睛裡有碎片和表盤在反光,他說,“我不想看你難受。但你呢,你有考慮過我的感受嗎?”
這是嚴靳有史以來對我說過最重的一句話了。
他從不指責我,這句話遠比尋常指責的殺傷力大,至少對我來說是這樣,因為他的語氣真的特别難過。
我沒想到惡毒的一刀子扔出去最後又回到我身上。嚴靳這句話問得我淚流滿臉,我對他搖頭,我說:“沒有,我不考慮,我隻考慮自己。”
他見不得我流眼淚,起身來到我面前,他又把我抱住了,他的下巴抵住我的額頭,他沉聲歎氣:“我不是這個意思。”
“我是這個意思。”
“我從沒像想在這樣詞窮過。”嚴靳說,“我真的拿你沒辦法了。”
我們在這個并不寬闊的房間内熬到了後半夜,我沒有再試圖掙紮。嚴靳蠻堅決的,我不想跟他再起任何争端,甚至是最簡單的争辯。
我們都累了,我覺得說話都好費勁。我想等他睡着,再悄悄地走。但這人真的太能熬了,直到早上八點,我們都沒入睡。
他活動了肩膀,把我從地上拉起來。
我不知道他這一晚上究竟想了什麼,還是單純在出神。他的态度比夜裡緩和了些,至少他的眉頭沒那麼凝重了。我不知道這是好還是壞。
嚴靳替我理了理頭發,他說:“洗幹淨,我們換身衣服,去跟趙老師聊聊。”
趙老師就是上回他提到的心理醫生,是我們家的禦用心理醫生。不是說我們家全員精神有毛病,可能是太有錢了,就特别注重健康,身體健康,精神健康。從很多年前開始,我爺爺就強制規定,我三叔和我爸,必須定期接受一些列檢查,從身體到心理都是。我估計我弟弟以後也是這種待遇。
我昨天在mushroom,确實答應過嚴靳今天要去。我也沒打算違背承諾,但我不想見趙醫生,我看到他有種“家人”的感覺。
我讨厭我的家人。
我跟嚴靳說:“換個人吧。”
他說好。他說隻要你不打算走,我什麼都聽你的。
他托朋友找到一個年輕的咨詢師,這位年輕人有個特别豪華的咨詢室,大概率是家裡給的,不是自己賺的,咨詢師能賺多少錢我門兒清,我曾經有個暧昧對象,就是咨詢師,他很傑出、很專業,很受歡迎,掙的也不少,但絕對租不起這麼豪華的地方。
其實嚴靳也蠻讓我困惑,我知道好律師掙得不少,但他日常言談舉止表現出的那個調性,怎麼說呢,說不明白,但總像是不止于此。
他太閑太自在了,哪有律師會像這樣陪我揮霍大把時間。
我可以問他,我現在問他他應該會給我真實答案,但我已經不敢問了。任何問題都會把我們拉近,但現在我們最需要的是,離得遠,離得更遠,離得越遠越好。
年輕的咨詢師姓李,一頭長卷發很漂亮,說話的方式也讓我舒服,我對她還算坦誠,但無論怎麼坦誠,我心裡那堵城門,也沒人能從外面翻越進來,除非我自己從裡面打開。
我給嚴靳打開過,他進來,被我傷害了,我現在又驅趕他,我讓他離開。
我的确挺沒良心。
作為給我敞開心扉的回報,李小姐對待我的态度也十分坦然,當我誇贊她辦公室敞亮美觀的時候,她攤手說,這是投胎的饋贈,她跟我說:“易小姐,某些時候,你對這些饋贈,也應該享受得心安理得些。”
我說我沒有不心安理得,我也花錢,但花錢的樂趣很有限。我說好可惜,我小的時候沒有給自己培養出懸壺濟人之類的理想,不然我也可以搞個大醫院、大咨詢室,坐在昂貴的皮沙發上和來訪者侃侃而談。
我和李小姐聊了兩個多小時,期間嚴靳一直在外面等。李小姐對我說你不用擔心嚴律師,我用了最好的茶招待他。我說我不擔心,他隻要離我遠一點,就沒什麼好擔心,他什麼事情都能處理好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