自青嶂一戰大獲全勝,庾載明出乎意料地沒有一味追擊,憑借軍威奪取了巴陵城後,便整頓人馬,又回軍鎮守江陵。
這一戰對庾氏來說,确實是振奮人心。以往天子被軟禁在太守府,一向很少見外臣,這一次庾載明志得意滿,偏偏要舉行朝會,讓天子為他加官進爵。
這種大場合,以狸奴的身份,原本是沒機會參加的,更何況庾載明對她出征的表現充滿了鄙夷,差一點暴虐之心驟起,讓她舊傷之上又添新痕。多虧了霜娘從中勸慰,才讓狸奴免于皮肉之苦。
庾載明對霜娘很是寵愛,希望她到時候垂簾觀望。他如今聲名顯著,連庾慎德也不再指責他了,于是行事愈發無所顧忌。可霜娘對此事猶豫了許久,最終勉強答應時,一定要狸奴随她一同前去。
庾載明雖不滿,倒也沒多說什麼。
狸奴詫異地以目光詢問霜娘,對方視而不見。她雖然疑惑,但許久不曾見天子的興奮感壓倒了一切,使她對即将到來的朝會充滿了期待。
那一日晴空萬裡,舊日庾慎終的行宮灑掃一新,巍峨殿堂昭示着往日的輝煌。狸奴随着霜娘從後門進去,一眼便看到堂首富麗堂皇的鎏金禦榻。
禮官唱和聲響起,一身淺金素袍的天子徐徐落座,殿中山呼萬歲,帶給人一種天子統禦依舊四海的錯覺。
當然,這錯覺在庾載明昂首出列時便煙消雲散了。他雖按禮制身穿紫袍,但腰懸長劍,語氣淩人,俨然是此間的主宰。
天子垂眸,面無悲喜。他年僅六歲便立為太子,十九歲便登大寶,如今二十有七,早已褪去了年輕人的銳氣,仿佛美玉雕成的聖像,隻合做高高在上的神祇。
狸奴正盯着他疏朗端莊的側顔看得出神,冷不丁聽到“宗棠齊”三個字,吓得心跳都慢了一拍。
堂中的臣僚都在交頭接耳議論紛紛,庾載明反倒是出乎意料地沉默,好像在思索着什麼。
她仔細一聽,原來是巴東太守陳百年前來投降。
這陳百年原本是益州刺史宗達的手下,當初庾慎終任命宗達為左将軍,宗達的态度頗有些捉摸不定,後來他侄子宗棠齊在江上害死了庾慎終,庾氏自然對宗氏恨之入骨。
有的人主張接見陳百年,有的人則恨不得直接将他推出去斬首。
庾載明一擡手,殿中頓時安靜。他甚至沒看天子一眼,便道:“讓他們進來。”
禮官傳令下去,沒多久便有人引着一位绯袍官員快步上殿。
陳百年此番以朝見天子為名,特地換上了整潔的新衣,或許是長年暴露于野的緣故,更襯得方正的面容愈加黝黑。
庾載明漫不經心地看他向天子三跪九叩,隻擺弄着袖口,似笑非笑道:“陳太守,宗益州讓你來做什麼?”
陳百年雖不認得他,從周圍人的眼色也能猜個八|九不離十。他誠惶誠恐,稱自己聽說天子複位後屢次勸說宗達與江陵同心,然而宗達閉目塞聽,無奈之下他隻好獨自前來投誠,希望為天子盡犬馬之勞。
庾載明不置可否,又問他宗達的情況。
陳百年對此如數家珍。宗達年近五十,已做了十年益州刺史,在蜀中聲望極高。數月前擔任甯州刺史的四弟宗彥去世,如今隻剩下五弟宗真擔任西夷校尉,六弟宗虔擔任蜀郡太守,再加上子侄中最有出息的宗棠齊東下金陵,算起來手下能用的宗親已經不多了。
此前庾慎終任命庾恭祖為梁州刺史,也有暗中防備宗達的意思。宗達便派陳百年等人與庾恭祖對抗,駐紮在白帝城。
據說金陵的攝政王有令,若宗達能肅清上遊,便授予他荊州刺史之職。
庾載明嗤笑一聲,不置可否。
“但宗達不過是虛有其表,更何況将軍數日前敗宣武軍于青嶂,戰功赫赫威名遠揚,若從臣所守的白帝城入蜀,則旬日之間可取錦官城,以此為依托,宣武軍再猖狂也不能動搖分毫。”
陳百年滔滔不絕,将巴蜀要地一一說給庾載明,甚至于路線如何走,兵力怎麼分,都說得頭頭是道,連狸奴都覺得此刻出征明日便兵臨城下。
庾載明微微颔首,笑道:“陳太守這麼着急打回蜀中?”
陳百年一愣,連忙向天子拱手,道:“臣也是為了陛下高枕無憂。荊州雖雄踞上遊,比蜀中到底是落了下風,若宗達揮師東下,與宣武軍兩面夾擊,将軍縱然神勇無敵,也分身乏術啊!”
他急于辯白,豆大的汗珠滾落下來。庾載明拍拍他肩膀,道:“開玩笑而已,太守的心意我自然懂得。”
陳百年神色稍緩,猛地一拍腦門:“臣此行誠心誠意,精心挑選了蜀中的物産進獻給陛下,如今都在殿外擺着呢。其中還有些新奇的玩意,不知陛下可有興趣一觀?”
“那就擡上來。”庾載明也不待天子回答,便揮手命令那禮官。
狸奴朝殿外望去,果然有幾名仆役擔着沉甸甸的木箱子進來,一直擺到禦座前,覆蓋其上的錦緞閃閃發光,看得出陳百年是下了血本。
庾載明正要吩咐人打開箱子,卻聽陳百年道:“臣還有一物要特地獻給将軍評鑒。”
他拍拍手,隊尾有一人低頭捧出一個一尺見方的木匣,清漆透露出紫檀木别緻的色澤,雕镂的繁複花紋也頗見功夫。
陳百年輕按木匣上的金鈕,匣蓋開啟,庾載明不僅眼前一亮。
狸奴看不到,隻能幹着急,從珠簾後面鑽到了底下的侍從間。
好在庾載明端詳一番,便将那物事從匣中取出,原來是一尊金制的金剛菩提子,溝壑之間雕琢着成百上千尊佛陀像,眉眼神情都栩栩如生。
庾載明把玩一番,啧啧稱奇。陳百年笑道:“這妙處可不止于此呢,内中有須彌,将軍且打開看看。”
“這還能打開?”庾載明驚奇地挑了挑眉,任由陳百年将這碩大的菩提子翻轉過來,果然看到一處精緻的樞紐。
陳百年手捧着菩提子,道:“将軍,正是從這裡。”
殿中落針可聞,衆人的目光都聚集在他手上,唯獨他與随從的目光緊盯着庾載明。
庾載明伸手要把菩提子打開,手卻兀然停頓在樞紐上,瞥了陳百年一眼:“陳太守,你抖什麼?”
狸奴定睛一看,陳百年的手果然在微微顫抖,他下意識避開庾載明的視線,賠笑道:“這物事實在是重,讓臣出醜了。”
“是麼?”庾載明撤回了手,道,“有勞太守了,我稍後再看。”