“沒錯,他的手腕,比你的大腿還粗。”
狸奴默不作聲,零落的秋葉在窗棂間沙沙作響。霜娘站起身,重新舀了碗雞湯,慢慢推到狸奴面前:“趁熱喝。若是被庾載明發現,再想喝可就沒機會了。”
雞湯清亮,油光可鑒,肉質鮮美。狸奴咽了咽口水,低頭啜了一口,忽然又問道:“那個人找人做鐵手臂,是在哪一家鋪子啊?”
“你也想做一副不成?”霜娘笑了笑,道,“現在說這話還太早,況且,那鋪子恐怕早就關門了。”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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狸奴在那偏房裡一直待到年關。霜娘平日裡侍奉庾載明,隻在空閑時才過來看看,大多數時間都是狸奴枯坐終日,這日子一天比一天難熬。
為了練習左手,她每天在院子裡扔石頭,到後來一砸一個準,比右手從前的水平還要高。然而她的右臂始終不能自如地動作,揉捏敲打也好,施針吃藥也罷,修複到一定地步,便如同卡在瓶頸裡,再也沒有一丁點進步了。
庾載明不知道從哪裡聽說她好了,終于想起還有這麼一号人,便讓人傳信狸奴,元日前在府中懸挂燈籠。
狸奴從小到大很少接觸真正的燈籠,家裡向來不會把拮據的銀錢花費到這種華而不實的事情上。正因如此,她常常跟柳元寶一起,悄悄跑到西河宋氏的府宅前張望,若要說京門内外最舍得張燈結彩的,也就是他宋家了。
不過宋氏的燈籠與刺史府中的相比,還是差了十萬八千裡。
荊州本就多豪富之家,庾載明在江陵待了大半年,搜刮起來更不遺餘力,積攢了好些資産。如今正逢年節,他大筆一揮,務必讓刺史府上下紅紅火火,亮如白晝。
狸奴穿過那曲曲折折的回廊,連綿不斷的廊檐下,每隔三五步便懸挂着一盞彩燈,乍一瞧上去整齊劃一,細看時才發現那細白雲紗上勾畫的圖案五花八門,人物花鳥個個栩栩如生,令人啧啧稱奇。
狸奴畢竟手腳不靈便,偷工減料地忙活了一陣,便仰着頭欣賞彩燈。入夜之後,庾載明與滿堂賓客在中堂宴飲,狸奴便與一群雜役聚在庭中,分食着主人賞賜的糕點。
夜色深沉,寒風乍起,衆人叫嚷着回屋取暖。狸奴揉了揉僵住的手指,起身卻聽聞匆匆的腳步聲,還夾雜着鐵甲碰撞的叮當聲。
有一人全副武裝地從正門進來,一路上甲兵俯首,竟無人阻攔。待他走近了,狸奴才看清,原來是庾載明的從祖叔父庾慎免。青嶂之戰後,庾載明任命他為雍州刺史,派到襄陽去鎮守北邊門戶。
庾慎免行三,比庾慎德還要年長幾歲,但更早的時候兩人一同東下,曾在宣武軍那裡吃了敗仗。後來他見這異軍突起的小侄子戰功赫赫,也無顔留在江陵,頗為解脫地領兵北上了,怎麼現在又突然在除夕之夜獨自返回?
狸奴好奇心大盛,不動聲色地跟着庾慎免溜到了中堂外。
傳令官進去通報,堂中的歡笑聲便戛然而止,很快便有人請庾慎免進去。
這群人滿堂高會,門窗都敞亮地大開,因此稍微大聲說話便能在外面聽到。
庾慎免礙于面子,不願向庾載明行禮,但一口一個将軍,恨不能聲淚俱下。
“将軍!臣有罪,在雍州鎮撫不力,手下逆賊作亂,已奪我襄陽去了!”
堂中大驚,衆人都倒吸了一口涼氣。那可是襄陽,江陵北面的門戶,守衛荊州的第一道藩籬!
庾載明見這叔父深夜到訪,便知道沒什麼好事發生,對他的話也有了心理準備,好歹按捺着怒氣問道:“是哪個作亂?”
“南陽太守岑獲嘉!他本就是南陽的豪宗大族,驟然發力,臣抵擋不住,隻好先返回江陵,向将軍請罪!”
堂中靜默良久,又聽庾載明說道:“前些日子叛軍打下了巴陵,叔父可知道?”
座中的薛義安連忙出列請罪。他原本奉庾載明之命,率一萬人馬鎮守夏口,本以為兵分鼎足萬無一失,沒想到被宣武軍齊齊攻破,不得已敗逃巴陵。還沒有休整過來,宣武軍又兵臨城下,薛義安戰場失利,隻好厚着臉皮回到了江陵。
庾載明沒有責備他。他現在已經對手下這些将軍們沒什麼指望了。
庾慎免頓首許久,不見庾載明反應,心裡止不住發毛,他側目打量薛義安,盤算着對方的罪責遠高于自己,這才稍稍安下心。
半晌,庾載明揉了揉眉心,道:“叔父遠道而來,鞍馬勞頓,今日且飲酒盡歡,有什麼事情明日再說罷!”
衆人都暗中松了一口氣,堂中又響起了弦樂之聲。
雖然狸奴知道庾載明沉溺于享樂,對這些成敗很少再挂心,可他毫無波折的空洞聲音,總讓她隐隐覺得不對勁。
她來不及細想,被冷風吹得一哆嗦,便捂緊了小襖,噔噔噔地跑回住處。偏房中一片冷寂,她點起燭火,微弱的光芒在空氣中抖動,仍舊有無邊無盡的寒氣從黑暗的角落裡滲透出來。
狸奴鑽到被窩裡,脖頸貼着冷硬的枕頭,耳邊隐隐傳來前院的歡笑聲。今夜是除夕,他們一定會歡飲達旦,通宵不眠罷?
若是在往日……狸奴睜開眼,直直地望着看不分明的屋頂,回憶起一家人圍坐守歲的場景。祖母年紀大了,總是第一個離去歇息。她強撐着眼皮不肯去睡,追在阿母身後跑來跑去,一起準備元日的餐點。阿父總會和兩個阿叔喝着小酒徹夜長談,不過自從他跟随徐大将軍出征,有時候連團圓夜都不能回來了。
狸奴歎了一口氣,她離開京門時尚是春日,如今寒冬也已到盡頭,不知阿母可還在挂念着她?
她睡不着覺,腦海中走馬燈一般翻滾着過往種種,淚水打濕了被衾,留下淺淺的冰涼一片。昏昏沉沉間,外間人走動得愈加頻繁,夾雜着隐隐約約的人聲低語。狸奴被吵得心煩意亂,嘟囔了一句,用被子捂上了耳朵。
等她悠悠轉醒時,天光已然大亮。狸奴琢磨着可能耽誤了飯點,連忙麻溜地爬起來收拾利落,推開屋門,庭中連個人影都沒有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