狸奴暗自驚怪,在空蕩蕩的府中轉了兩圈,簡直要變成驚駭了。她沖出府門,好歹看到兩個守門的兵士,連忙問他們人都去哪兒了。
“到江邊去了,”其中一人上下打量着狸奴,露出詫異的表情,“皇帝也去了,你不知道?”
狸奴來不及細想,拔腿便往街上跑。那人連忙追了兩步,被他的同伴叫住,便罵罵咧咧地回去守門了。
江陵何其大,江畔何其廣,狸奴一直被約束在府中,根本不認得城中的路。她在大街上看到不少人大包小包地扛着行李,一打聽都是往江邊去的。順着這隐晦的人流,她沒費多少功夫便來到了桃花渡。江畔烏壓壓一片,五顔六色的旗幟高高懸挂着,在陣陣江風中獵獵作響。
圍觀的百姓都站得比較遠,自覺與正中鐵甲環繞的達官貴人區隔開來。滿身朱紫的華麗朝服中,天子所在的淺金車蓋格外引人注目。可惜他被層層儀仗裹挾在正中央,狸奴根本看不到人影。
她奮力擠了又擠,挨了不少罵,總算是占了個好位置,大江之上風帆鼓動的戰船便映入眼簾,看得出都是庾氏的船隻。
密密麻麻的船艦分列兩側,正中留出來一條狹窄的水道。一葉輕舟從東邊駛來,穿過兩側林立的樓船,翩然停到渡口。
船上之人不上岸,隻站在船頭朝岸上拜了拜,隔着一丈寬的水面與岸上交談。
“是宣武軍的使者。”狸奴身邊有人低聲道,仿佛在她耳邊投下了驚雷。
她訝然:“宣武軍已經到江陵了?”
“你還不知道?”說話的漢子瞥她一眼,那目光就像在看傻瓜,“五更朝會時有探馬來報,那陣仗可不小啊,要不怎麼全城都出來看?搞不好趕緊收拾東西逃難啊!”
狸奴半晌才反應過來,一時間又驚又喜,遙望着那使者與岸上對答揖讓,卻根本聽不到他們在說什麼,隻能伸着腦袋幹着急。
岸邊的百姓與她一般心情,幹巴巴地等了半天,見那使者乘船離去了,都面面相觑,議論紛紛。狸奴耐着性子等下去,終于又望見那小舟去而複返,不過這次并沒待多久,岸上的官員一陣騷動,自覺閃出一條路,怒氣沖沖的庾載明拂袖而去。
那輕舟旋即離開,兩岸的樓船森然變色,在它劃開的波浪間緩緩閉合。
狸奴有一種不祥的預感,果然聽旁邊的漢子歎息道:“看來是談崩了,又要打仗了,各自逃命罷!”
壓抑的氣氛彌漫在人群中,連移動的腳步都無比沉重。狸奴拖着步子往回走,來到路口卻不由自主地停住了腳步,等等,她要往哪裡去?回刺史府嗎?她還回去做什麼?逃出刺史府是她一直以來的願望,隻不過往日戒備森嚴,她找不到機會罷了。如今趁亂跑出來,怎會有回去的道理?
可是不回去,她身無分文,吃什麼?
狸奴在街頭轉來轉去,終于向饑腸辘辘的身體妥協,又悄悄溜回刺史府,那兩個士兵還瞪着眼睛守在門口。
她正發愁怎麼進去,身後傳來陣陣馬蹄聲,原來是庾載明的副将領着一隊人馬回來了。那兩人連忙下去迎接,狸奴趁其不備,一溜煙沖進了府中。
她回來第一件事,就是把壓箱底的短刀藏在身上,以備不時之需。
第二件事……狸奴緩緩坐到了榻上,不知道霜娘去哪兒了?
狸奴一整天沒見到霜娘的影子。
今早趁着元會的混亂,府中的奴婢逃走了不少,狸奴四下找尋無果,不禁懷疑霜娘也趁亂離府了。她四下閑逛時被庾載明抓個正着,對方似乎很詫異她還在這裡,畢竟他平日裡常使喚的那些人,也已經十不存一了。
狸奴敏銳地感覺到他周身暴戾的氣息。
庾載明回府時鬧出了很大的動靜,與諸将議事也大發雷霆,再加上府中人心渙散,更把他的心頭火拱到了前所未有的高度。
不過庾載明沒有沖她發火,仿佛是看在她忠心耿耿的份上,反而調她到近前伺候。
狸奴傷勢未愈,這一日奔波又勞神費力,自然不想應這門差事。可她顯然沒有拒絕的餘地,隻好自認倒黴。
晚間她去給庾載明送甜酒,推門進去時好像聽到了霜娘的說話聲,不由得腳下一頓,緊盯着屋中偌大的屏風。
“東西放外邊。”屏風後傳來庾載明的聲音。
狸奴應聲是,一步三回頭地退下,心裡頭悶悶不樂。她剛走沒幾步,迎面來了個小厮,聲稱要求見庾載明。
守門的侍衛交換了眼神,拒絕道:“将軍現在沒時間。”
“是郡府那邊的事!”那小厮有點着急,“會稽王世子發瘋了。”
“這種事還要來打攪将軍?”狸奴突然道,“我代将軍去看看就是了。”
那小厮見她衣着精緻,推測是府中有身份的侍女,便道:“那也好,小娘子請罷。”
狸奴跟着他往外走,暗中捏了一把汗,好在黑燈瞎火的,府門口的守衛大手一揮,便放他們出去了。
太守府也全然不似以往那般戒備森嚴,一路走來竟無人盤問。新月的光芒微乎其微,院子裡黑漆漆的,隻聽到寒風在枝桠間輕微的晃動。那小厮手中的燈籠隻照亮身前一小片,狸奴緊跟着他,也不知走了多久,才來到蘇弘度的住處。
屋子裡悄無聲息,似乎沒有人活動的痕迹。
那小厮咋舌:“剛才還大喊大叫呢……”
狸奴推門進去,内室的爐火燒得正旺,地上散落着摔得粉碎的杯盞。她繞過屏風,一眼便看到榻上的錦被鼓鼓囊囊。蘇弘度把自己裹得嚴嚴實實,一動不動地坐在榻上,蒼白憔悴的面容看上去無悲無喜。
“我沒事,你們又來做什麼?”他緊皺着眉頭盯着地面,都懶得看他們一眼。
兩個人半晌沒吭聲。
蘇弘度忍不住擡頭一看,露出了訝異的神情。
狸奴道:“世子哪裡不稱心,或者有任何需要,奴必定向将軍轉達。”
“我有話要說。”蘇弘度似是對狸奴說話,目光卻投向那小厮。
那小厮幹笑兩聲,見狸奴也看着他,便讪讪地告退了。
蘇弘度聽到關門聲,這才開口道:“你怎麼還在這裡?”
狸奴很奇怪:“我不在這裡,又到哪裡去?”
蘇弘度張張口,欲言又止,沉默了許久又道:“宣武軍已打到江陵,你可知道了?”