成譽隻好無奈地對江岚笑笑。
“阿叔不想回家嗎?阿叔不想念祖母嗎?你為什麼不回去?”久别重逢,卻這麼快要與成譽分離,狸奴心裡難過,眼淚啪嗒啪嗒地打濕了前襟。
她這一句句問在成譽心坎上,他望着城樓外蒼茫的荒野,暗歎一聲,拍了拍狸奴瘦弱的脊背。
荊州雖然已收複,可境内還時不時冒出庾氏餘黨興風作浪,局勢并不是穩如泰山。況且賊首至今流竄在外,說不定什麼時候卷土重來,宣武軍萬不能掉以輕心。他與李勸星鎮守夏口,與上遊江陵形成掎角之勢,才不至于在敵軍反撲時措手不及。
這道理狸奴也懂,但她依舊無法接受,哭鬧了半日仍不見成譽轉念,便蔫蔫地默不作聲。一直到船到夏口,她都很少再跟成譽說話。
成譽知道她依舊是小孩子脾氣,臨别前溫聲細語地勸慰了一番,狸奴低頭不理他,待跟着江岚上船時,便瞄到成譽帶着笑意向他們揮手。
狸奴好不容易抑制住的淚水又奪眶而出,她噔噔噔跑過去,摘下手腕上的繩結塞給成譽,又一言不發地扭頭離開。
成譽定睛一看,那泛白褪色的繩結頗有些眼熟,忽想起這是當初在尋陽,江岚在重五那天送給狸奴的辟兵,保人平安,遠離兵險。他心中一陣激蕩,擡頭再看時,狸奴正站在船舷一側望着他。
群臣拜服,山呼萬歲。船隊于清角聲中緩緩離岸,順流而下,消失在曲折蓊郁的山林中。
狸奴此前與成譽一條船,如今又轉到江岚的船上。副将沈星橋依舊寡言少語,饒是被江岚叮囑着陪狸奴解悶,也總是冷冷淡淡一張臉,讓狸奴愈加煩悶。
趙小五和葉吉祥作為江岚的親從,也已經知道了她的身份。葉吉祥不再瞪她,趙小五倒還是拉着她閑話。狸奴在船上找了半天,沒看到徐崇朝的影子。
趙小五道:“這一程,小郎君到皇帝那條船上去了!”
狸奴百思不得其解,想不通徐崇朝與天子有什麼交情,反倒是徐寶應間接逼死了琅邪王……難道是天子耿耿于懷,把他叫過去算舊賬?
狸奴心裡别扭着,又不好意思向江岚開口,一路上憂心忡忡。趙小五很是無所謂:“皇帝是什麼人,怎麼會因為這種事為難一個孩子?”
狸奴聽着這話不對勁,不由得噗嗤一笑:“趙郎君貴庚幾何?”
趙小五摸了摸後腦勺:“區區不才,今年十七。”
“你不過比徐郎君大一兩歲,還一口一個孩子,”狸奴笑道,“我還以為你與江郎君一般大。”
趙小五苦着一張臉:“我看起來有那麼老嗎?”
狸奴氣笑了:“江郎君才不老呢!”
他倆又吵鬧起來,旁邊的葉吉祥撇了撇嘴,嘟囔道:“幼稚鬼。”
有這兩個人陪着,狸奴在船上的日子倒不覺得苦悶,一轉眼便到了尋陽。上岸時她緊盯着天子那條船,卻發現徐崇朝跟蘇弘度有說有笑地一起走下來。
蘇弘度看到她,負手道:“看你離開夏口時哭哭啼啼的樣子,我還以為你這些天整日裡想你那阿叔。沒想到活蹦亂跳的,這麼快就把他忘了?”
狸奴一噎,不知蘇弘度搭錯了哪根筋,許久沒說話竟蹦出這麼一句。
可他不也是與會稽王短暫相逢又别離,如今也若無其事的樣子?狸奴腦子沒反應過來,一張口便把心裡話說了出來。
“你好大的膽!”蘇弘度臉一下子漲紅了,“你你你”了半晌,突然洩了氣,嗤笑道,“總勝過庾慎終父子。”
狸奴原本為失言而内疚,聽他這麼說越發詫異了:“世子這是什麼話?”
蘇弘度望了望遠處接駕的尋陽文武,似是感慨道:“本以為是死别,沒想到是生離,何其幸運啊!”
絕處逢生的少年心緒萬千,然而多年以後他才能明白,那時是他太年輕,不知道有時候生離還不如死别。
徐崇朝一直不言不語,聞言神色一僵。會稽王父子尚有重逢之日,他與父親卻已是天人永隔了。
他向蘇弘度一拜,徑自向江岚走去。
狸奴不知蘇弘度之言是有心還是無意,心頭浮起莫名的怪異之感。
蘇弘度毫不在意,在迎駕人群中盯住了為首的銀甲将軍。那人年紀不過二十多歲,面容端正,舉止沉穩,倒有幾番儒将的風采。
“這就是徐寶應的女婿啊……”蘇弘度喃喃道。
狸奴看這人眼熟,聽他這麼一說,才想起幾年前曾在鎮北将軍府與之有過一面之緣。若她沒記錯的話,這便是徐端娘的夫君趙茲方,與徐家也算是世交。
趙茲方雖然不記得她,但早就知道成肅的女兒随軍遠征,失落在晼晚洲。他也派人暗中搜尋過,但一無所獲。如今見烏壓壓的人群裡有這麼個顯眼的小娘子,便對她的身份猜到了七八分。
趙茲方率領尋陽文武恭恭敬敬地将皇帝迎回了府舍,又妥帖地為這一行人安排館驿。待一切收拾妥當,他又派四名丫鬟給狸奴送來了幹果蜜餞各色吃食。
狸奴收下了吃食,正要把她們送出門,卻見這幾人神色猶疑,欲言又止,不由得怪道:“怎麼了?”
為首的丫鬟道:“刺史讓我等聽小娘子差遣。”
狸奴愣了愣,擺手道:“不必了,還請各位替我謝過刺史美意。”
那幾人還要堅持,狸奴可不習慣被這麼多人伺候,堅決不肯讓她們留下。
葉吉祥從門口路過,正碰上狸奴将這幾人送走,啧啧道:“小娘子如今身份尊貴,連一州刺史都上趕着伺候呢!”
“你胡說什麼!”狸奴瞪了他一眼,“趙将軍看我無依無靠,也是一片好心。”
“無依無靠?”葉吉祥笑了,“你的依靠可大着呢!看着罷,等回了京城,指不定有多少人争着獻殷勤。讓我猜猜,說不定連滿朝文武都搶着做媒人呢!”
“别瞎說!”狸奴被他氣到了,“哪兒來那麼多破事?”
“你不會還不知道成大将軍是何等威風罷?”葉吉祥哈哈一笑,“到時候可由不得你!”
狸奴心中惶惑,啪地關上門,不再與他争執。她久處叛軍之中,時常聽聞周圍人談論下遊的事情,可他們言語中成大将軍的輪廓,總與她離開金陵時的印象有很大出入。回到宣武軍,人人都對她謙和恭敬,起初她以為是自己的經曆讓衆人震驚,後來卻她隐隐約約感覺到好像這震驚有些過頭。
她不願意承認葉吉祥說的是對的,也不想讓别人因為自己是成肅的女兒而刮目相看。
可是,金陵啊金陵,到時候又會是什麼在等着她?