成譽聽說她往京門去,特意寫了一封信,囑托她交給門房,守衛便不會為難。
她輕描淡寫,仿佛數月來的輾轉奔波都隻作笑談,可她憔悴的面容和破舊的衣衫,分明訴說着旅途的艱辛。
柳元寶在一旁啃着柿子,着急道:“既然有信物,方才怎麼不拿出來?”
霜娘苦笑道:“三郎君隻身赴任,想來是尚未成家。我這來曆不明的女子,怎好牽累他的清名……”
柳元寶訝然于她的聰慧。他是知道成譽因婚事與溫氏起了争執的,若是這時候有女子拿着成譽的信物前來投奔,無異于火上澆油。
狸奴則有些慚愧,當初分别時,她信誓旦旦地請霜娘登門造訪,沒想到人家真來了,卻在府外被為難。
霜娘看出她眼中的歉意,笑了笑,道:“這些都不算什麼。”
她的語氣依舊淡淡的,在狸奴聽來卻重若千鈞。關于霜娘的身世,她了解不多,但也知道淪為庾氏家奴的處境,無論如何都不是什麼光彩的過往。對此,她也不便仔細問霜娘,生怕不小心提到對方的傷心事。可是,離開江陵時霜娘已非奴籍,為何如今仍看起來颠沛流離?
狸奴不由得問道:“霜娘南下做什麼?在江南尋一處安定的居所,豈不是更好?”
霜娘聞言一笑,從包裹中取出一方沉甸甸的木匣,推到狸奴面前道:“打開看看?”
狸奴不解地看了她一眼,掀起蓋子來,裡面還有個竹制的罐子。
“什麼啊這麼神神秘秘的……”她嘟囔了一聲,将那竹罐擰開,一股難以形容的異香撲鼻而來。
柳元寶也湊過來:“這是什麼?味道好奇怪……”
狸奴也擡眸詢問霜娘。霜娘道:“我從湘中尋到了巫醫,這藥膏對你的肩傷有好處。”
“……”狸奴的神色頓時複雜起來,“你跑去湘中,就是為了這個麼?”她頹然地攥緊了拳頭,道:“我這傷沒得治了,這幾個月找了不知多少名醫,一個都沒用。”
霜娘默然良久,搖了搖頭道:“你還記得我說過‘鐵将軍’的故事嗎?”
“我當然記得。”
“‘鐵将軍’從前的主人,有一次像你一樣受了傷,也是手臂失去了知覺,但筋脈看起來仍是完好的。他在國内遍尋名醫,卻都束手無策,後來有一名老兵,原本在河南道(1)上跑生意,手中積攢了一些偏方,大着膽子獻上去,居然治好了主人的傷病。”
狸奴被她的話吸引住,追問道:“河南道?難道那老兵是西域人?”
“他是湘中人,北上路過仇池時,被抓了壯丁,輾轉才到了關中。”
狸奴一時間難以置信:“這麼說——你到湘中去,是尋他?”
霜娘緩緩點了點頭,眼神越過狸奴的肩膀,飄向無盡的遠方:“二十年前,關中大亂,這老兵也不知去了哪裡。我後來猜想,若他能生還,應該是回家了罷。因此南下到湘中,費了好大勁,才找到那個人,他已是白發蒼蒼的老者,但提起療傷那一節,還記得清清楚楚。這藥方原出自山中巫醫,托他的福,好歹讓我得到了一些。”
狸奴默默将竹罐蓋上,目光圍着那木匣纏纏繞繞。她雖不知霜娘的年紀,想來也不過二十出頭,而這故事年代久遠,怎麼也不像是霜娘親身經曆的。況且時過境遷,山河渺遠,霜娘一個孤弱女子獨自到他鄉求醫,那老兵如何便肯答應她?可轉念想到個中艱辛,滿腹狐疑到了嘴邊,又不得不咽回去。
霜娘啊……狸奴不由得鼻頭酸澀,無論從前在江陵,還是如今千裡尋醫來,霜娘為什麼對她這麼好……
“又哭了?”霜娘的聲音帶了笑意,“别的先不說,你便試試這藥膏,也不枉我數月奔波。”
狸奴點頭應下了,又愛不釋手地摩挲那竹罐。香氣缭繞,猶如實質,宛若千鈞。
這時櫻娘進來道:“女郎,夫人到。”
狸奴連忙出門去迎她:“阿母怎麼過來了?”
“聽說有客人到訪,我過來看看。”柳氏進了屋,一眼便看到亭亭玉立的霜娘,頓時便一愣。
狸奴聲情并茂地向她解釋了緣由,言語中很是親近。柳氏的神色慢慢緩和,聽說霜娘帶來了傷藥,她不由得喜上眉梢,當即便要狸奴試試那膏藥。
狸奴無奈道:“阿母,想來這巫醫的方子還是有講究的,且等霜娘收拾妥當了,咱們再好好看看。”
柳氏會意,對霜娘笑道:“霜娘子鞍馬勞頓,一路受累了。客房已備好,娘子不妨去歇息。”
霜娘也不推拒,向她道聲謝,便随侍女下去了。
柳氏這才輕歎了一聲,問道:“這霜娘究竟是什麼來曆?”
“我知道的剛才都說了,”狸奴生怕母親心中有偏見,連忙道,“她也是個苦命人,阿母可不能嫌棄啊!”
柳氏道:“我方才聽說,有個來曆不明的女子來找你,心裡總是不踏實,這才過來看一眼。”
“是誰這麼碎嘴啊……”狸奴不滿道,“找我還需要報備麼?”
“這不還是擔心你,”柳氏微微蹙眉道,“我隐約覺得她不像是江南人,你可知她姓什麼?”
狸奴搖搖頭。
柳元寶突然插嘴道:“既是庾氏的家奴,看她的年紀,說不定是七星山的戰俘呢。”
“你胡說什麼!”狸奴瞪了他一眼,“在江陵時,霜娘子救過皇帝!當時三叔他們都沒有說什麼。”
柳氏暗自心驚,越發覺得這女子猜不透。但她千裡迢迢送藥來,總不會對狸奴安什麼壞心,這才稍稍松了一口氣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