那人不過十五六歲的年紀,身量高挑精壯,相貌端正俊朗,皮膚被日頭曬成小麥色,更顯得一雙眼睛炯炯有神。他換上了簇新的粗布短衣,露出修長的手臂,頭發還濕漉漉的,站在一群貴胄士女中格格不入。
偏偏蘇弘度和謝鸾都正翻閱衆人的文稿,讀到緊要處,也顧不得這少年。
饒是被冷落在一邊,他唇角笑意卻不減,明亮的目光也無所避諱。
狸奴上下打量他一番,笑嘻嘻地指着旁邊座位道:“郎君請坐。”
謝鸾的小厮嘴角一抽,來不及制止,那少年已從善如流地坐下。
狸奴便問道:“郎君怎麼稱呼?”
“小娘子喚我裴七便是了。”
他嗓音清朗,說話也利落,是個敞亮人。狸奴與他攀談起來,聽說他那支隊伍才練了三個月,這是第一次參加比試,她暗自吃驚。
裴七自豪道:“二人同心,其利斷金。更何況我們二十八人?都是一起長大的弟兄,彼此之間渾似一個人。”
狸奴問起他的隊名,裴七笑道:“隻因我們原是洛陽人,叫這名号也親切。”
謝鸾不知何時放下了文稿,聞言沉吟道:“閣下莫非是河東裴氏?”
河東裴氏是中原大族,江南江北皆有其根底,官運顯赫者有之,實力不容小觑。
裴七一擺手:“郎君論什麼河東河西,我隻是平頭百姓罷了。”
謝鸾便不再多問,賽龍舟這種體力活,清流名門是不屑于親自上場的。他也隻是一時興起,想看看這少年,如今把人叫來了,也不好随意打發。
想了想,他叫來小厮,賞這少年一斛珠。
狸奴覺得這舉動有些倨傲,可裴七歡歡喜喜地接了,沒有絲毫被輕賤的意思,她也不好說什麼。
這時蘇弘度已從衆多詩賦中選出了幾篇,命小厮當衆吟誦,讓衆人評價高低。
裴七領了賞并不告退,還仰頭聽着念誦。當念到“苦戰寒沙淨,倚劍破千重”一句,他突然拍手笑道:“這首好,這首好!”
狸奴贊許地點點頭,她雖不懂文墨,那賽場如戰場的兇險卻看得真切,見慣了旁人極力描摹競渡場景之壯觀,早已厭煩了,因此對這軍陣的比拟格外親切。
蘇弘度看了她一眼,不置可否。他說了不算,得衆人都叫好才行。
狸奴期待了一通,最後還是失望了。衆人推選出文辭華美而規矩的詞賦,公布了姓名,果然是謝鸾的大作。
狸奴不死心,問蘇弘度:“那首‘苦戰寒沙淨’是誰寫的?”
蘇弘度賣了個關子:“你猜?”
狸奴沒好氣:“我人都沒認識幾個,這往哪裡猜?”
“蕭九娘。”蘇弘度笑着公布答案,滿意地看到狸奴瞠目結舌。
蕭群玉?
狸奴不理解。若說她兵家子出身,聯想到打打殺殺也就算了。蕭群玉名門貴女,錦繡堆裡長大的嬌嬌兒,幾曾識幹戈?
蘇弘度接着道:“我也很意外,她從前可不是這風格。”
狸奴握着蕭群玉親筆文稿,在人群中張望着。
“她早就走了,”蘇弘度打斷她的念想,“寫詩歸寫詩,寫完了,她才不在乎旁人怎麼評。”
狸奴頗有些怅然若失,在亭中待下去也覺得沒意思,索性下樓到江邊,看岸上百姓追逐嬉鬧。
蘇弘度見狀也跟過來,負手在她身後晃來晃去。狸奴半晌才回過神來,詫異道:“世子跟着我作甚?”
蘇弘度摸了摸腦袋,笑吟吟不語,眼見狸奴不耐煩,連忙道:“成娘子,先前我送到府上的東西,你可見到了?”
這話把狸奴問懵了。先前?府上?那不是數月前他自作主張胡鬧的“聘禮”嗎?這世子,怎麼哪壺不開提哪壺?
一想到這茬,狸奴突然意識到,離開京門前,母親曾有意無意提過,蘇弘度已被會稽王禁足。難道他這麼快就出來了?
她神色莫名,引得蘇弘度也忐忑不安,催促道:“你倒是說句話啊。”
“我阿父不是托人送回了?”狸奴深吸了一口氣,道,“難不成我家還貪圖你這點财物?”
蘇弘度笑道:“這麼說便是你見到了?我還總擔心成将軍遮掩了。他這送回不要緊,可讓我吃了不少苦頭。”
這不是你自找的?
狸奴差一點脫口而出,但看到對方朱紅袍服上暗色蟒紋,這句話便生生咽下去。
做什麼招惹這小祖宗。
蘇弘度見狸奴不搭言,又有些躊躇,扭扭捏捏地欲言又止。
狸奴盡量心平氣和道:“世子這又是何必?早些聽令尊的話,也省得讓自己不舒心。”
“我阿父的話……”蘇弘度反而笑了,“難為你提醒,下次我便先讨了父親的旨意去。”