汝南周氏這樣的名門望族,對婚儀六禮一絲不苟,規規矩矩地一步一步來,滿打滿算,定下了十月的婚期。
這日子一旦定下了,徐娴娘反而焦慮起來。若數着日子,難免被人笑話着急要嫁人,可心裡若沒個譜,又惶惶不可終日。
狸奴雖不能理解她的情緒,平日裡倒也耐心陪着她。溽暑稍散時,轉眼又到了七夕,徐府便熱鬧起來。
這府中女眷最多,平日裡都做些針線活計,此時少不得在月下乞巧,瓜果蜜餞擺得到處都是。
大戶人家的女紅,曆來是一等一的。徐娴娘懷着心事,在小院中聚攏些福物,于月下靜默祈福。
狸奴打趣道:“三娘子心靈手巧,織女也教你不得!”
“你偏會取笑人家,”徐娴娘佯嗔道,“我這點手藝,在金陵哪裡拿得上台面?反倒是你啊,明明取了個‘織染’的名字,卻不學無術,連乞巧都沒誠心。”
狸奴哈哈一笑:“名與實,有一樣就不錯了。既已有了名,我又何必苦心磨練這‘實’?”她拉起徐娴娘的手,感慨道:“這雙手,是要為自己縫制嫁衣嗎?”
徐娴娘羞得一甩手:“你總是胡鬧,莫擾我祈福。”
她話雖如此,面上笑意卻不減,慢慢摩挲着纖長的手指,不知想到了什麼,眼眶便一紅。
“三娘莫生氣!”狸奴以為哪裡說錯了,連忙來勸她,“我隻是玩笑,伯母她們許多人,早就為你備好了嫁衣。”
這話卻說得徐娴娘更加難過,她一掩面,淚珠便滑落下來。
趙蘅蕪也不解其意,兩人好說歹說勸住将她勸住,小院中一片靜寂。
徐娴娘看着她們,又是泫然欲泣的神情,好不容易抽抽噎噎止住了,半晌呢喃道:“如今多好啊……”
“可不是,你得歡歡喜喜的,”狸奴安慰道,“好端端的,千萬别胡思亂想。”
“但我真的很難過,狸奴,你不知道!”徐娴娘目光含悲,欲言又止。
狸奴着急道:“到底怎麼了?”
見徐娴娘不吱聲,趙蘅蕪便歎氣道:“想來是三娘想起了二娘。”
“二娘……”狸奴與徐麗娘隻有一面之緣,鐘氏曾說她死在了北地。
徐娴娘擡眸,聲音中滿是悲戚:“阿姊還活着,但她卻不能與我們在一起,這平安喜樂的光景,她再也看不到了!”她擡手對着月光,眸中有淚光閃爍:“自來了金陵,人人皆說我做得一手好女紅。每當這時候我都會想起阿姊,明明她才是家中女紅最好的,可旁人不知……”
狸奴不由得震驚。徐娴娘沒理由騙她,可鐘氏身為徐家主母,為什麼要對庶女的生死有所隐瞞?
她握住徐娴娘的手,正色道:“三娘,這些事你何苦憋在心裡?其中若有隐情,或許我可以——”
“我當真為阿姊不平!她的事,母親總讓我們瞞着,隻當她死了,徹底忘掉她。可活生生的一個人,與我從小長大的阿姊,我豈能忍心如此?”徐娴娘撫着胸口,垂淚道,“狸奴,她還在北地。當初我們一家人投到獨孤氏朝廷中,每日裡如履薄冰,後來發現阿姊有些不對勁,那時她已懷胎數月了。母親和諸娘子怎麼問她都不肯說,逼急了便聲稱要投湖……”
徐娴娘聲音漸弱,似有些猶疑。
狸奴抿唇道:“然後呢?”
徐娴娘見她并無鄙夷的神色,這才接着道:“母親也很是震驚,在家裡吵得不可開交。當時剛好庾氏戰敗的消息傳到廣固城,一家人着急趕回來,一路到淮北,阿姊自己跑回去了。母親覺得她……很丢臉,便不認這個女兒。”
夜風已帶了涼意,直吹得樹叢簌簌作響。狸奴默然良久,攏了攏衣袖。
“不知道阿姊現在如何了。”
徐娴娘怅惘的聲音飄散在夜裡,令狸奴為她難過。
胡虜之患,禍亂百年。夷夏之分,泾渭分明。三齊本就是大魏故土,被獨孤氏侵占了,百姓心中終究有怨憤。無論徐麗娘在三齊究竟如何,發生這種事,在世人看來實在是于理有虧。鐘氏不肯再認她,也無可厚非。
可是于情……她畢竟又是徐娴娘的姊妹。血濃于水,無可奈何。
“三娘,你會再見到她的,”狸奴輕聲道,“三齊乃大魏之地,待我朝收複故土,重整山河,二娘子自然有回家的那一日。”
徐娴娘訝異地看着她,又垂下了頭:“有獨孤氏在,哪裡會那麼容易……”
狸奴笑了笑:“大魏還有我在啊。”
見她頗為得意的樣子,徐娴娘破涕為笑,道:“好,那我便等着與阿姊團聚。”
話雖這麼說,對付獨孤氏哪裡是易事。狸奴思量着這件事,恍然發現她竟對三齊之事所知甚少。也難怪,閨閣女子豈會對外事了解太多。
她終究是被父親束縛于家宅了嗎?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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狸奴一連許多日睡不安穩,中元夜裡又到秦淮河上放花燈,折騰到夜半仍未入眠,望着窗外如水的月色,索性披衣起身,到院中散步。
整日與徐娴娘她們玩鬧,日子便過得飛快,算起來,她到徐宅已将近四個月。這麼久不碰刀槍,她都有些木然了。夜裡的涼風一吹,面前便竹影婆娑,這聲音悚然讓她回想起江陵的水榭,險些又驚出一身冷汗。
離開江陵也快要一年半了。
狸奴突然生出一種無力感。一年半以來,她遠離幹戈,再不曾入軍營,舊時的刀光劍影仿佛是一場夢。
一切變化是從什麼時候開始的呢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