“第下,許久不見令愛,風姿不減江陵之時啊!”
電光石火之間,狸奴睜大了眼睛。
他們似乎确實曾見過。
當初天子蒙塵于江陵,庾慎終隻留了蘇弘度和兩名内侍朝夕侍奉。面前這内侍,似乎就是其中之一。可她連天子都沒有見過幾回,更不會特别留意天子身邊的人,因此這印象并不很清晰。
如果真是他……能在天子蒙難時貼身侍奉的内侍,必然是天子至親至信之人,這樣的親信,如何會跑來京門傳旨?
等等……這内侍稱呼成肅為——第下?
狸奴簡直要瞠目結舌。
按照國朝的規矩,“第下”可不是随便能稱呼的,除非被稱呼的那一位,已封公爵了。
成肅手中還捧着紅木漆盤,其上明黃的诏書在日光下閃亮得刺眼。在周遭逼仄的氣氛中,狸奴卸掉了氣力,仰首道:“中貴人有禮。”
那内侍一笑:“女郎客氣了。”
後面他們再說什麼話,狸奴隻木然應着。軍府佐吏人人面帶喜色,簇擁着成肅與那内侍出門,何知己見狸奴落在了後面,便吩咐一名小厮先送她回屋。
那小厮剛剛見狸奴還在氣頭上,遠遠地不敢靠近。
狸奴怔愣了半晌,招手問那小厮道:“方才宣了什麼旨?”
那小厮小心回答:“朝廷評定西征的功勞,封将軍為廬陵郡公,食邑萬戶,賜絹三萬匹。”
“廬陵郡公……”狸奴喃喃自語,頓時生出渺茫的虛幻之感。
自大魏開國以來,非皇子不得封王,郡公位居一品,已是人臣之極。此等尊榮,竟落到她家。
“我阿叔呢,我阿叔怎麼樣?”
那小厮不明白她指的是哪一個阿叔,便撓撓頭道:“聖旨沒提到二郎君,不過三郎君封了武原縣公。”
縣公比郡公低一級,但起碼也是一品公爵了。
那小厮說完,見狸奴默然無語,一時間捉摸不透,連忙補充道:“過幾日将軍便要去金陵受封呢,到時候三郎君必然也從江陵回來。哦,還有夫人,中貴人說了,那時會一并冊封夫人為公夫人。”
他一提到柳氏,狸奴便“哎呀”一聲,恨恨地跺腳:“被這一攪合,竟忘了大事!”
她不管不顧扭頭便走,到府門口正遇到衆人說說笑笑進來,想來是送走了宣旨的内侍。成肅見狸奴皺眉逆行,一把将她攔下,問道:“怎麼了?你要去哪裡?”
狸奴見到是成肅,眼淚便奪眶而出:“阿父,我阿母咯血了,快去請郎中啊!”
成肅大驚,面上的喜氣一掃而光,他正要下令,門外有人火急火燎跑過來:“将軍、女郎,崔郎中到了!”
成肅親自領着那郎中進去。狸奴腳步一頓,瞪了那小厮一眼:“你怎麼才來!”
那小厮憋紅了臉:“女郎息怒!小的一刻不敢停,請郎中回來才發現,府門口已經戒嚴,小的根本過不來!”
“罷了!”狸奴一甩袖,也責備不得,連忙去追趕成肅。
府中折騰這許久,柳氏依舊在安睡。成肅進門時,她剛剛悠悠轉醒。
許是他這身寒氣太重,柳氏又咳了一陣,擡眸道:“郎君怎麼這般神情?發生了何事?”
成肅往榻邊一坐,想握住她的手,又想起手上太涼,伸到半路便落下了。
“方才宮裡來宣旨。”
他将皇帝的旨意細細向柳氏說道一番,眼見得對方眼角眉梢漸漸沾染了喜色,一雙眸子也有了神采。
“天大的好事,”柳氏含笑道,“成家可算是光耀門楣了!”
這驚喜來得太突然,她撫着胸口鎮靜了一番,語氣中難掩激動:“普天之下的寒門,有幾人幾個能封公侯!便是當年的徐大将軍,也不曾有此殊榮。郎君這一步登天,竟然與王謝等身了。”
她說着說着,眸中流下兩行清淚。
柳氏果然是最懂他的。
成肅攥緊了錦被,宣武軍統帥的權勢也好,旁人豔羨的封邑财帛也罷,他心中最看重的,恰恰是公爵的名譽和尊榮。他出身寒庶,與公侯貴胄自有天隔,可如今時移事易,他上書為赴義衆軍請求封賞,在中朝執筆的清流士人,也不得不一筆一劃,寫下為他封賞的诏書。
“普天之下的婦人,又有幾個真正稱‘夫人’?”成肅笑道,“宣娘,如今你便要成為廬陵郡公夫人了。”
位卑者尊稱高位婦人為夫人,那隻是人情之間的擡舉。真正的夫人,需得是皇後親臨冊封之禮,賜予金章紫绶才是。
柳氏淚中帶笑,望了旁邊的狸奴一眼,垂眸道:“若我的狸奴是兒郎,豈不是廬陵郡公世子。”
狸奴本趴在榻邊,聞言笑得眉眼彎彎:“阿母的狸奴可不稀罕做世子,我也要尋個什麼公來做!”她眨了眨眼,又故作哀愁道:“唉,算了,既然阿父是萬戶公,那我隻做個萬戶侯便是。”
柳氏失笑,心頭雖遺憾,見狸奴不甚在意的樣子,愧疚便也散了些。
成肅笑了笑,回歸了正題:“不管怎麼說,你可得好好休養。皇帝準備在十日之後行賞,我看不如推一推……”
柳氏一愣神,道:“既是皇帝的旨意,豈能因我而拖延。郎君且放心,我不要緊的。”
成肅輕歎一聲,道:“讓郎中再來給你看看。”
崔郎中在屋外等候多時了,聽到吩咐便安靜進去。狸奴盯着他把脈,忍不住問道:“郎中,怎麼樣?”