柳氏目光移向成肅,問道:“阿蠻呢?方才不是還在這兒?”
這話說的衆人都一愣,旋即意識到,柳氏昏迷了太久,已有些忘魂。
成肅眸中酸澀,強笑道:“我讓他出去辦點事,很快就回來。”
曹方遂在成肅身邊待得久,自然有些察言觀色的本領,一看成肅的眼色,他便悄悄退下,喚小厮去營中喊徐崇朝過來。
柳氏斜倚在榻上,含笑與家人絮絮地說話。她十八歲嫁入成家,到如今已近三十年,因比成肅還年長兩歲,向來是很受他敬重的。在狸奴之前,她并非沒有過子嗣,隻是無一例外地夭折了。若她的長子還活着,正是與江岚一般年紀,在這不甚安平的世道裡,說不定也能像江岚一樣,年紀輕輕便位至公侯,那又将是何等的榮耀。
聽她言及這許多陳年舊事,衆人心中都不是滋味。成肅對長子的遺憾,并不比柳氏淡漠。隻是那孩子未滿周歲便夭折,他初為人父痛徹心扉,卻終究無可奈何。
狸奴從未聽她提到過這些,一時間怔忪不知所措,半晌讷讷道:“阿母莫着急,等我長大了,必會像江郎君一般光耀門楣。”
柳氏望着她,兩行清淚忽而落下來,那目光卻分明是含着笑的。
“阿母自然信你。你剛出生時哭了三天三夜,吵得左鄰右舍睡不着覺,你外祖便說,這孩子将來必定是震驚天下的人物。”
此事狸奴聽舅家提起過,可外祖去世時她年紀尚小,對這位對她另眼相看的外祖,并沒有什麼印象。
成肅沉默了許久,開口道:“你阿兄家的兩個侄子,都正值壯年,過幾日我讓他們到軍中曆練一番。”
這是要給柳家兒郎進身之階。
柳氏豈會不明白,柔和的目光移向成肅:“他二人資質平平,我阿兄隻指望他們守好家業便是了。我阿弟已在軍中,家裡總得有人照料着。”
成肅暗自歎息。旁些個親眷見他發達了,總千方百計求他給子侄謀個出路,可唯獨柳氏,向來不曾為親舊對他提出什麼請求。
柳氏徑自叙說着這些年來在成家的點滴,狸奴怔怔地聽出不對勁,但看到母親眸中的光彩,便不忍出言打斷她。
她溫聲細語地說着,仿佛要把心底事說個幹淨。初冬的暖陽清冽而直白,隔着窗棂照在榻前屏風上,為錦繡鸾鳳和鳴圖鍍上一層光輝。窗外的香樟樹沙沙作響,伴着柳氏的低語,安谧得仿佛一爐沉香。
徐崇朝便在此時策馬趕來,匆匆入府,腳下還帶着風聲。他徑自推門而入,看到内室的情形,腳步便一頓。
“阿蠻回來了?”柳氏望見少年挺拔的身影,面上浮起一絲笑容。
“義母!”徐崇朝跪倒在榻前,眼神中難掩驚詫。自他回京門以來,柳氏待他如親子,關心他飲食起居,在軍中可還順遂。他孤身一人在京門,自是感激柳氏的溫情和善意。因他初見柳氏時,對方便體弱多病,他便以為柳氏沉疴在身,昨日府中那一場慌亂,又是她舊病複發,仔細休整一番便好了。可看今日這陣仗……
“阿蠻啊……”柳氏見到他,話卻不知道從何說起。許是方才說話耗費了氣力,她皺眉咳了半晌,終于道:“狸奴不曾有阿兄,你待她——”
柳氏兀地卡住了聲音,臉上閃過痛苦的神情,“哇”的一聲,一口鮮血染紅了錦被。
狸奴腦海中嗡的一聲,耳邊響起女子尖叫聲,刺得她耳膜生疼。
柳氏的身子搖搖晃晃,歪倒在榻上。
“阿母……”狸奴搖着她手臂,見柳氏毫無反應,她的手便猛烈地抖動起來,“阿母!”
崔郎中适時上前,探了探柳氏的呼吸和脈搏,安慰道:“夫人暈過去了,女郎小心些。”
狸奴連忙與徐崇朝一起扶着柳氏躺下,拿錦帕擦拭她唇角的血迹。柳氏安詳地閉着眼,氣息幾乎微不可察,狸奴從沒有如此無助過,她不敢多想,呆呆地盯着柳氏,一句話也說不出。
侍女為柳氏換上嶄新的被褥,窸窸窣窣的聲響在死寂的内室中格外清晰。
狸奴不知呆坐了多久,脖頸都僵硬了,新被褥上花開富貴的紋樣,恍惚間讓她想起幼時柳氏坐在織機前,與桓氏讨論女紅的情景。那時柳氏曾笑言,若将來過上富貴日子,她定要繡個花團錦簇的被面,一看便心生歡喜。
狸奴伸手撫摸那凹凸的花紋,指尖傳來的溫涼觸感讓她覺得不真實。她将面頰貼在絲綢光滑的被面上,沉沉地閉上了眼睛。
朦胧中似有什麼柔軟的物事蓋在她身上,狸奴警覺地睜開了眼,卻是成肅擔心她着涼,喚人取來了薄毯。
屋中已燃起燭火,想來外頭已經黑透了。柳氏依舊昏迷中,靜靜地仿佛一座玉雕。衆人都不敢驚動她,在跳動的燭影中靜默無言。
太靜了。
狸奴心想,夜不該是這麼靜的。
柳氏的睫毛微微顫動了一下,狸奴登時摒住了呼吸,輕喚道:“阿母……”
她一聲聲喚着,越來越無力,到最後幾近呢喃,失落地埋下了頭。
忽而頭頂上方傳來一聲低語,那聲音輕顫,似乎用盡全力。
“狸奴……”
是柳氏。
成肅騰地站起身到榻前:“宣娘,你醒了。”
柳氏長久凝望着他,艱難張口道:“郎君,我隻有狸奴了。”
她平複了許久,眸光閃了又閃,竟流露出一絲哀求:“若她想做什麼事,你就……随她去罷。”
成肅眼眶酸澀,垂眸道:“我答應。”
柳氏似是松了一口氣,用力動了動手臂,狸奴連忙握住她的手,母親的手依然是溫熱的。
“阿母……”狸奴腦海中千頭萬緒,梗在胸口一句話也說不出,隻将母親手掌緊緊握住。
柳氏笑了笑,似是感喟道:“狸奴啊……”
她閉上眼睛,一滴清淚從眼角滑落,輕輕打在枕上。
狸奴隻覺得懷中手臂一松,仿佛驟雨吹落的花骨朵,沉沉落在她掌心。
重重天幕間烏雲密布,霎時雷聲大作,滾滾轟鳴百裡可聞,震碎了子夜的沉寂。城中不知幾家嬰孩啼哭起來,又不知這悶雷驚醒了幾家睡夢。
魏乾甯二年冬十月,高祖柳皇後崩于京門,時年四十六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