成之染握着刀柄,咬牙将利刃拔出。
汩汩鮮血染紅了衣衫。
楊大奎亂了心神,顧不得成肅這邊,奪門而出,一把拽過成肅的棗紅馬,便翻身上馬絕塵而去。軍士一股腦往外追,成肅捂着傷口站起來,用力打了個呼哨。
棗紅馬聽到主人的招呼,掉轉頭便往回跑,任楊大奎怎麼拉都拉不住。
眼見衆軍士圍上來,楊大奎恨恨地跳下馬,剛剛轉過身,便聽到利箭破空之聲。
箭簇深深刺入血肉,他整個的身體僵住,不可思議地回過頭,便張大雙眼倒下去,面頰扭曲成可怖的神色,嗬嗬地發不出聲音。
成之染站在院門外,目光緊随着對方垂落于地,松開了手中的弓矢。
衆軍士一擁而上,将楊大奎團團圍住,解送到成肅面前。
成肅掃了眼對方強忍劇痛的模樣,擡腿便踹在他胸口。
“請阿父息怒,”徐崇朝生怕他牽動傷口,連忙道,“留他這活口,用處可大着。”
成肅重重地哼了一聲,道:“押下去,給我好好地審!”
楊大奎隻咬牙等着他,被拖下去留下一道長長的血痕。
衆軍士在院中搬運屍體,成之染站在滿目狼藉中,垂眸看向自己的手臂,竟還在不由自主地顫抖着。
“阿父!”她捏了捏拳,急切地看向成肅的傷口。曹方遂已為他包紮完畢,成肅滿不在乎道:“這等小傷口,算得了什麼?”
見成之染垂首不語,成肅接着道:“得虧了狸奴機警,要不然險些讓這厮得逞。”
楊大奎自從投到成肅麾下,向來恭敬謙順得很,誰也沒想到他會突然發難,竟要取府主性命。
枉他平日對這厮如此信任!成肅眸中晦暗不明,心下已有了計較。
常甯帶軍士在院中搜了一整圈,并未發現楊大奎家人的蹤迹。
這一點成之染并不意外,楊大奎使出魚死網破這一手,顧忌着連累家人,早就把他們安置到别處了。
“給我找!”成肅頗有些咬牙切齒,“普天之下,還尋他不得嗎!”
常甯唯唯稱是,成肅已甩手出了門。
成之染默默跟上去,隻覺得一陣山雨欲來的威壓,周身雖籠罩在日光下,心中依已然是陰霾滿天。
她怅然地伸出手,這雙手彎弓搭箭時不曾有絲毫猶豫,可一箭射出,險些要了楊大奎的命。
西征以來這數年波折,她一雙手還從未沾過人命。這一次,便差一點點。
她心内惶然,但若再要她做一次選擇,她還是會毫不猶豫地射出那一箭。哪怕将楊大奎射死……成之染回想起院中的慘狀,一顆心漸漸冷下來。
哪怕将楊大奎射死,也是他罪有應得。
————
楊大奎謀殺成肅,在軍府中掀起了軒然大波。若成肅示意,暗中審問并處死下屬,也不是什麼難事,可如今這架勢恨不得路人皆知,背後自然少不了他推波助瀾。
成之染明白這道理。成肅雖不準她旁聽軍政,可并沒有不準徐崇朝向她轉述。
而徐崇朝向來經不住她問詢,一來二去便将此事後續全盤交代了。
楊大奎出身弘農楊氏,祖上也曾顯赫過,渡江之後大不如前了。瘦死的駱駝比馬大,其父楊守基憑門蔭入仕,如今正擔任永嘉太守。永嘉郡與東陽郡同屬于江州,楊守基與周士誠多少也有些同僚之誼。獄中的楊大奎簽字畫押,親口承認自己與周士誠串通,意圖奉颍川庾載道為主,興兵作亂,恢複庾氏天下。
此言一出,朝野嘩然。一時間攻讦四起,株連無數。
庾載道原本被軟禁在外郡,不知從何處聽聞朝中消息,當夜便自缢于家中,以死明志。
然而朝中的形勢由不得他。
以周士誠為首,大大小小曾與颍川庾氏有瓜葛的士族,多多少少都受到牽連。當今天子的姑母長沙大長公主,原本嫁給了庾欽年之子庾慎行,庾慎行被宣武軍缢死于京門,子嗣全部被收押處死,唯有大長公主所出一子僥幸活下來。如今又遭逢此事,連大長公主都庇護不得。
頭發斑白的大長公主哭暈在宮門,也難逃兒孫殒命的慘劇。相比之下,滿門抄斬的楊守基父子,隻不過是其中不起眼的小角色。
成之染聽得驚心動魄,忙問道:“周士誠既已族誅,周士顯那邊如何了?”
江岚之母徐夫人曾說過,周士顯是周士誠同族的兄弟。若他也受到了牽連,徐娴娘的婚事又該如何是好?
徐崇朝默然:“待我到金陵,便去問一問三娘。”
————
成之染遠在京門,困守在江岸這一隅城牆裡,因為母守喪,鮮少能走出成府半步。外間的血雨腥風吹到這裡,都化作和風細雨,溫煦如遲遲春日。
她有時也會倏忽怔愣,耳畔回響起一個個似曾相識的名字,卻仿佛隔着一層紗,如何都看不分明。
春日在喋血的塵埃中悄然而逝,這一年偏又多雨,飄在瓦上,打在窗前,淅淅瀝瀝,在灰白天色中透出無盡的沉悶。
成之染終于盼到徐崇朝去往金陵,每日望眼欲穿地等着,直到他帶回了徐娴娘的消息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