武原縣公成譽大婚之禮,在京師确是件盛事。
那一日晴空萬裡,禦街上車馬輻辏,迎親的隊伍吹吹打打,到宗府接了新婦,便繞街回到東府。東府中處處張燈結彩,迎着鳳冠霞帔的新婦入了門。新婦以團扇障面,垂眸斂衽,高堂之上盈盈一拜中,足見幾分楚楚動人的風姿。而成譽錦袍玉帶,英姿飒爽,見者無不誇贊是一對璧人。
滿堂歡笑中,幾杯喜酒落了肚,成譽的雙頰似乎沾染了喜氣,隻是目光落在大紅的喜字上,刹那間濕潤了眼眶。
成譽成婚後,宮中降下了诏書,冊命其妻宗韌秋為武原縣公夫人。他身為荊州刺史,自不能長久滞留京師,不日便同妻子返回江陵。
燕爾新婚的喜氣尚殘存在東府。溫老夫人了卻了一樁心事,眉眼也舒展了許多,待過了柳宣娘忌日,便對成肅道:“再有三個月,狸奴也該除服了。她如今便要十七歲,你可有心儀的人家?”
成肅生怕母親再亂點鴛鴦譜,連忙道:“兒心中已有人選。”
溫老夫人追問道:“哪一家?”
成肅斟酌道:“隻是兒心中有打算,尚未與對方說好。”
“那你便抓緊準備,”溫老夫人歎氣道,“我算是被三郎拖延怕了,若他早點松了口,老母現在都抱上孫子了!”
成肅隻唯唯而已。
他們茶餘飯後議論這些事,向來不避着成之染。
她左耳進右耳出,根本沒有當回事,慢條斯理地出了堂屋,冷風便撲面而來。
日頭泛着白白的寒光,在厚厚雲層中半死不活的。
徐崇朝跟了上來,見四下無人,便問道:“你怎麼跟沒事人一樣?義父說的是誰家,你不好奇嗎?”
“我阿父可是眼高于頂,他心裡想的,我豈會不知?”成之染笑笑,道,“王謝也好,袁蕭也罷,我若不同意,是誰家有區别嗎?”
見徐崇朝面色複雜,成之染勾唇一笑:“再說了,如今朝中這形勢,他哪有閑心來管我?”
趙茲方伐蜀兵敗,在朝中引起軒然大波,折騰到歲末都未能平息。李勸星鼓動言官彈劾趙茲方,甚至想褫奪他爵位,将他徹底打回白身。明眼人都知道,李勸星表面上打壓趙茲方,私底下确是在與成肅較勁。因他逼得急,連江岚都不得不出面說情,一番波折總算是保下了趙茲方。
然而這一番内鬥,旁人都看出來了,宣武軍也并非鐵闆一塊,諸将之間的計較,差一點要擺到台面上。
成肅心中憋着一口氣。
成之染了解他性子,這一局,他非得扳回來不可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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從除夕之夜開始,金陵連着下了半個月的雪。北風在城中呼嘯肆虐,鵝毛大雪鋪天蓋地撒落着,将一切都染成蒼茫的銀白。
時節上已立春了,可天氣還冷得如同冬日。年後成雍領了個年輕女子入門,說是這兩年養的外室,懷裡的女嬰才隻有三個月大。
當時溫老夫人神色如常,想來是成雍早已打好了招呼。桓夫人沉着臉沒說什麼,那外室奉茶上來,也隻稍稍抿了一小口。
若按照排行,這女嬰該是五娘了。
成之染向來不缺阿弟阿妹,對此也不甚在意。但桓夫人似乎很介意,處處不給那妾室好臉色看。
她知道溫老夫人向來求的是多子多福,巴不得自家兒子遍地開花,因此滿肚子怨言便咽了下去。
她伯父雖早逝,留下的三個兄弟個個能征善戰,立功封侯。叔父桓千秋戰死于林端,也被朝廷追封為開陽縣公,子弟襲封。她母家如此顯赫,不看僧面也得看佛面,可相伴多年的夫婿竟私養外室,實在是令她難堪。
若妯娌還在,她還有傾訴的對象,如今這偌大的府中,竟無人能體諒她。
成之染看在眼裡,卻是半句話也說不得。門當戶對多年伉俪尚且如此,她也不知到底是哪裡出了問題。
與其讓她揣摩家宅之内的彎彎繞繞,還不如讓她躍馬揚刀指點江山來得痛快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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雪霁天晴時,一道诏命如驚雷,霎時間傳遍了軍中上下。
天子晉升李勸星為衛将軍,依舊鎮守于西府。
依大魏軍制,衛将軍之位僅次于骠騎将軍和車騎将軍。如今骠騎将軍空置,車騎将軍成肅被降号,李勸星便位居軍中首位,已生生将成肅壓過一頭。
自建義以來,成肅之位一直在諸将之上,何時受過這等氣。李勸星聲勢煊赫,聖眷正隆,也難免引得人心浮動。
二月二是李勸星的壽辰,按理說他才四十出頭,沒必要大張旗鼓地慶祝。可架不住他位高權重,縱使本人還沒說什麼,底下人察言觀色,早已備好大禮等着登門慶賀了。
成肅軍府中大都是宣武故将,多多少少都與李勸星有交情,礙着成肅的面子,都遮遮掩掩左右為難。
對這些事情,成肅心裡門兒清。
成之染見他耿耿于懷,一副生人勿近的模樣,便勸道:“到底是同袍出身,軍中這些個人情往來,哪裡能分得那麼清?阿父若個個都在意,心裡就容不下其他了。”
成肅看了她一眼:“你這是在為李勸星說話?”
“阿父糊塗了,難不成我還能投到他麾下?”成之染笑道,“我自然是為阿父着想。身為大将,便該有容人之量。阿父想一想,若将與他有交情的通通趕走,阿父軍府中還剩下幾人?事情可不能這麼辦。”
成肅道:“那你待如何?”
“若是我,便光明正大地給西府送賀禮。禮多人不怪,西府說不得什麼。阿父帶了這個頭,東府的宿将則可以順水推舟,也免得他們左右為難。而世人由此皆知,阿父并非小肚雞腸之人,有大将風度。”
成之染一通說完,半晌不見成肅再說話。他面無表情地盯着她,突然笑起來。
這幾日何知己欲言又止,想來也是為了這件事。隻不過他礙于身份,不便對主君明言。
“是何主簿讓你過來的?”
“何主簿?”成之染微微側首,不滿道,“我一片好心,哪裡是受了旁人差遣?”
“狸奴啊狸奴……”成肅沉沉地笑笑,沒再說什麼,招手喚小厮過來,吩咐劉管事好生為李公備禮。
成之染松了一口氣,消息傳到軍府中,諸将也松了一口氣,上行下效地準備起來。
到了李勸星生辰那日,府中往來的軍佐明顯少了一大截。成肅給彼此留面子,依舊端坐在滄海堂,對外事不聞不問。
成之染不然,特地到前院逛了一大圈,見府舍冷落了許多,心中不由得搖頭。
這借坡下驢的架勢,還真是讓人哭笑不得。
她徑直去找何知己,屋中有位綠袍郎君道:“女郎來得不巧,何主簿往正堂去了。”
這郎君年紀不過三十出頭,生得面皮白淨,儒雅斯文。成之染認得他,是府中參軍吳郡顧嶽。
據說李勸星向來樂于同這些文鄒鄒的儒士打交道。成之染打量他幾眼,寒暄了一番,問道:“今日李公生辰,郎君怎不去西府?”