此議一出,在朝中引起了軒然大波。
群臣皆以為此事萬萬不可,反對的奏章雪片般落了一籮筐,被天子親批轉送到東府。就連鎮守西府的衛将軍李勸星,都修書一封陳詞不可。
成之染望着宮裡送來的籮筐,又看看寫給成肅的堆成小山一般的信函,一時間無言以對。
不單是朝中,即使在軍府之内,諸将佐亦是争論不休。
成肅特意将衆人齊聚一堂,與尚書左仆射孟元禮同坐于堂首,耐心聽衆人辯駁。
成之染随徐崇朝步入堂中,正聽到反對的将佐慷慨陳詞。
“獨孤氏屢次襲擾邊關,從不曾深入内地,想來是一時心血來潮之舉,并不像當年賀樓氏一般意圖傾覆,我朝又何必貿然招惹,挑起兩國戰火?”
成之染被吵得腦門嗡嗡響,擡頭見成肅點點頭,似乎并不很在意。
“此言差矣!我大魏何時成了苟且偏安之輩,硬要等到兵臨城下才肯反戈一擊?若縱容獨孤氏犯邊,豈不讓人家以為我朝軟弱可欺?”她朗聲應道,“況且三齊之地本就是我朝故土,淪落于夷狄之手已是奇恥大辱,攻滅僞齊正是為光複故土,名正言順有何不可?”
座中有人反駁道:“女郎到底太年輕,用兵之事豈能憑一時意氣?東府兵力畢竟很有限,卑職擔心不足以支撐這一場滅國之戰。”
成之染笑道:“兵在精而不在多。東府兵力大都是宣武舊部,既打過海寇,又打過逆賊,稱得上能征善戰以一當十。更何況征伐之事豈能單隻看兵力?當年賀樓氏發兵數十萬,不照樣兵敗于七星山,落得身死國滅的下場?”
那将佐啞口無言。衆人知曉她能言善辯,紛紛閉了嘴。
偏有人不依不饒,起身道:“如今我朝上下也并不安甯,蜀中有喬赤圍割據一方,嶺南張靈佑也蠢蠢欲動,我軍若出征,則頗有後顧之憂,到時候賠了夫人又折兵,豈不是禍害!”
窗明幾淨,春風拂面,暖意襲人。成之染目光在衆人面上緩緩掃過,正色道:“朝廷隐憂确實不容小觑,然而若因此畏手畏腳,耽誤了軍國大事,那可就得不償失了。東府固然是朝廷藩籬,可離了東府,朝廷難道會了無屏障?荊州、江州、豫州,連同京門,都還有重兵把守,豈會對付不了區區敵寇?”
見衆人面露猶疑,成之染又道:“東府兵将這些年南征北戰,一直都不曾懈怠,北上伐齊,旬月之間便可動身。若朝廷有變,旬月之間又可速歸。進退由我,何勞多慮?”
她音聲朗朗,在堂中回蕩不絕。衆人噤了聲,隻面面相觑。
成肅沒想到她來這一手,樂得在堂上看戲,見衆人鴉雀無聲,便手撚須髯微微一笑,道:“這丫頭伶牙俐齒,說的倒也還在理。”
他望向孟元禮道:“孟公意下如何?”
初時見到孟元禮出現在滄海堂,成之染稍有些詫異,旋即意識到,若沒有猜錯,對方應當也贊同伐齊。
果然,孟元禮拊掌笑道:“此戰必捷,孟某便在此敬候佳音。”
成肅颔首,便定下了決議。
成之染見衆人神色各異,欣喜者有之,憂慮者亦有之。唯獨端坐成肅下首的綠袍郎君神情淡然,似乎一切都在意料之中。
此人年紀不過四十出頭,生得面皮白淨,氣度恬然。正是軍府司馬陳郡謝祯。
謝祯察覺她窺視的目光,悠悠看過來,朝她微微點點頭。
成之染恍然有一種熟悉感,細細一琢磨,這儀态與豫甯縣公謝讓有七分相似。
果然不是一家人,不進一家門。
成肅交代了伐齊之事,命衆人都回去準備。
目送謝祯的背影離開,孟元禮問道:“若這回沒有女郎,該不會是謝司馬舌戰群儒罷?”
成肅笑了笑:“舌戰群儒算不得,隻是謝司馬與孟公英雄所見略同。”
成之染順着他下首落座,忽而懊惱道:“那些話合該他來說!他的話可比我的話分量重多了。”
“女郎何必妄自菲薄?”孟元禮笑道,“你說的句句在理,合該是将佐反躬自省,膽識氣魄竟不如一個孩子。”
成之染不滿:“我哪裡是孩子了?”
成肅瞥了她一眼,沉吟許久,對孟元禮道:“大軍若遠行,金陵萬不可掉以輕心。先前蕭玘被貶到我府中,做咨議參軍已有些時日,此人果真是有經國才,我準備讓他做長史,與幼軍二千人在此留守。到時候州府的守備,就有勞孟公操持費心。”
蘭陵蕭玘亦曾在孟元禮手下,他點了點頭,道:“既然成公信得過,我定然不負所托。我那二弟性格頗穩妥,可讓他帶兵戍守石頭戍。三弟最擅長征戰,此去三齊還要請成公多多看顧。”
“孟公請放心,”成肅沉吟道,“我那謝司馬有智略,與朝中畏葸之人不同。我欲讓他轉任司徒府,以左長史之職專總府任。”
“到會稽王手下?”孟元禮想了想,道,“如此也好,會稽王畢竟為天子副貳,謝祯能成事,倒也撐得起。明日我便讓吏部動議。”
他二人商讨金陵守備,雖未刻意壓低聲音,在空曠的堂内也顯得沉抑。成之染有一搭沒一搭地聽着,忽聞窗外鳥雀三兩聲,滿眼新綠中,日光正和煦宜人。
金陵春日正當時,不知三齊又是怎樣一番風景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