京門與廣陵之間,大江橫闊四十裡。渡江後經由廣陵城外的運河,便可由江水進入淮水。
成之染長到這麼大,還是第一次渡江向北,一路上東張西望看個沒完。船行數日後淫雨霏霏,打落夾岸桃花随流水,隻餘青綠濃豔如碧玉。
運河兩岸迤逦人家,一路時不時望見村寨。等過了山陽,經淮水駛入泗水,人煙便稀少了許多。這一帶田地平坦開闊,再也見不到逶迤小山的蹤迹。隻是水岸過于靜谧了,荒野中盡是野草瘋長,樓船駛過時驚起一灘又一灘鷗鹭。
成之染過了初時新鮮勁,便有些乏了。船行一個月,所經過城池不過兩三座,偶爾會看到百姓自守的壁壘。日子實在是平靜而單調。
“北徐州不是富饒之地嗎?”她問成肅道,“為何這一路越來越荒涼?”
成肅指着爵室内懸挂的輿圖,道:“北徐是南北交争之地,許多年兵荒馬亂,百姓都流離失所,留下來的也躲進了塢壁,哪裡能輕易讓你看到?”
成之染暗自歎息,細看那輿圖,道:“前方便是下邳了?”
成肅點點頭:“再往前過了彭城琅邪一帶,便都是獨孤氏的地界。”
“之前獨孤氏派兵侵擾邊關,在淮北一帶也該有人馬駐留,”成之染目光在輿圖上逡巡,納悶道,“我軍這一路并未遮掩,獨孤氏早該得了消息,怎麼一點動靜也沒有?”
趙茲方亦随軍出征,作為成肅咨議參軍,時常在帳中,聞言道:“女郎,沒動靜豈不是好事?我軍既暢通無阻,不日便可到琅邪。”
成之染略一沉吟,道:“事出反常必有妖。況且我軍這許多人馬,他們怎麼會毫無準備?”
“獨孤氏未必不知道我軍動向,可并不知我志在平齊。他們或許還以為,我軍隻是在邊關襲擾一番,作為對他們進犯淮北的報複。”
成之染沉思,問道:“阿父此行并未宣稱有多少人馬,可是因為顧忌獨孤氏留心,便警惕起來?”
成肅點點頭,撚須一笑:“我可不像賀樓骞,六十萬大軍便聲稱百萬,隻知道唬人。這次來伐齊,還是得低調才行。”
趙茲方笑道:“第下高明。”
成肅望着輿圖上星羅棋布的城池,眸中浮起異樣的神色:“不錯,前面便是下邳了……”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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是夜,諸将佐齊聚于中軍。燭火熒熒,光影跳動在成肅臉上,讓衆人看不分明。
大軍即将到下邳,沂水于城北彙入泗水。此城既位于水路交界地帶,何去何從,便成了大軍面臨的問題。
衆人都鴉雀無聲,耳邊隻聞燭火畢剝作響。
龍骧将軍孟元賦打破了沉寂:“末将以為,到達下邳後,可按照四十年前庾昌若北伐的路線,繼續沿泗水溯流而上,向西往彭城方向去。接下來夏日多雨,河道水量充沛,足以承載戰船,讓我軍行至高平登陸,攻破要塞梁父城,進而向東北逼近獨孤氏所在的廣固城。”
成之染站在成肅身後,緊盯着輿圖皺眉不語。
贊同此計的将佐頗多,交頭接耳議論紛紛。忽有人幹咳一聲,衆人循聲望過去,竟是振威将軍杜延壽。
身為鄱陽縣侯杜延年之弟,杜延壽并不像他兄長生前一般久經沙場,自從京門舉義後,他便一直跟在成肅身邊。
“孟将軍所言甚是,不過西經梁父城,畢竟是繞了遠路。依末将之見,不如向東從莒城經過,入濰水北進,再折向西進擊廣固城。”
衆人聽杜延壽說完,都面露猶疑之色,又看看成肅,仍是一副不動聲色的模樣。
中兵參軍鐘長統斟酌了一番,開口道:“廣固城地處群山之中,梁父和莒城分列于東西兩側,正是其南北往來的要塞,獨孤氏必然派遣重兵把守。若要硬碰硬,恐怕對我軍不利。”
他指着比梁父更往西的濟水,道:“當初庾昌若北伐,曾在钜野開鑿水路三百裡,使船隻由濟水進入河水。卑職以為,與其強攻險塞,不如迂回一步,沿庾氏開掘的故道進入濟水,北上行至勃海郡,然後向南折返廣固城,二者相距僅百裡。獨孤氏定不會想到我軍由北面而來,剛好打他個措手不及。”
鐘長統此計另辟蹊徑,也有一番道理。可此計繞路更遠,衆人更拿不定主意。
成之染聽他們你一言我一語,忍不住插話:“這三條計策都迂回曲折。三位将軍何必定要走彎路?”
咨議參軍桓不疑笑道:“這三條路線,都依托于水道。水軍北伐早已是慣例。一來船隊可以裝載大部分辎重,二來在水上也可以免受敵騎侵擾。當年庾昌若北伐,在退軍之時焚毀戰船,結果被獨孤氏率八千騎軍追趕,死傷達三萬餘人。殷鑒不遠,不能不引以為戒。”
成之染略一沉吟,搖頭道:“船行速度慢,再加上水道迂遠,頗耗費時日,給敵軍以可乘之機。若獨孤氏阻塞水道,我軍仍不得不登陸作戰。更何況那幾處要塞距廣固城尚遠,即便我軍獲勝,獨孤灼聞訊後,很可能棄城而逃——向西可以逃奔宇文氏,向北可以投靠慕容氏,甚至有可能浮海北歸遼東。這樣一來,我軍根本無力追及。”
桓不疑默然,狐疑地看了她一眼:“那依你之見……?”
成之染微微一笑,指着輿圖上正對廣固城的東莞,道:“還有這條路。”
“經東莞入箕尾山?”桓不疑愕然。
“不錯,”成之染點點頭,道,“我軍以步兵為主,行動敏捷。到下邳後便棄舟登陸,徒步沿沂水向北進軍,疾行到琅邪。趁敵軍未及反應,我軍可迅速進入箕尾山。山形陡峭,林木茂密,胡騎便無法施展,隻能讓我軍通過箕尾山。越過箕尾山,距離廣固城隻有五十裡。”
桓不疑輕笑一聲:“你說得輕巧,可知箕尾山何等險峻?此山高七十餘丈,綿延二十多裡,必經之路穆陵關,寬窄隻能容納一輛車,向來有齊南天險之稱。若敵軍在山地據險設壘阻擊我軍,到時候進退維谷,便是陷入死地了!”
成之染不服:“可是雙方若在山林間步戰,胡騎的優勢便無法發揮,相比之下還是我軍勝算更大。”
“就算僥幸通過箕尾山,敵兵必然在山地北麓嚴陣以待!”杜延壽打斷了她,“到時候豈不是我軍自投羅網?”
“我軍出山後并非沒有退路,”成之染提高了聲音,“即使戰敗了,也可迅速收縮回山地,據險而退。總不至于像平原失利一般一敗塗地。”
見衆人默不作聲,她笑道:“但隻要我軍一戰而勝,便可以兵臨城下。”
這話不能不令人心動。
成肅依舊默然聽他們議論,目光落在輿圖上,一副若有所思的樣子。
成之染催促道:“此戰宜速戰速決,遲則生變!”