諸軍在齊地縱橫,成之染卻隻能枯守廣固城。她也想随衆将士出征,可成肅不許,将她安置在眼皮底下,還叮囑沈星橋盯着,一絲機會也不留。
伐齊大軍中唯成肅獨尊,其他将領自不敢違逆。因她有劣迹在前,諸将都十分謹慎,生怕一不留神被她鑽空子。
成之染無奈,每日在軍中打轉,最大的樂趣便是鑽研各地守軍送來的郡縣輿圖。
三齊自古物阜民豐,強宗大族層出不窮,自胡人南下之後,有不少便去往江南落地生根,琅邪王氏、蘭陵蕭氏皆如此。聚居于京門的宗族中,濟陽江氏也是齊地郡望。
成之染細看濟陽郡輿圖,倏忽望向徐崇朝,道:“阿兄幾年前在這裡時,可曾去過濟陽郡?”
“去過的,”徐崇朝緩緩點頭,半晌道,“我祖母便是濟陽江氏出身。”
成之染一愣,思緒猛然被拉回到當年死氣沉沉的将軍府。榻上虛弱的老夫人抵死不肯離開京門,幼年成之染隻當她念舊。
可是……明明渡江後便可重歸故裡,她為何不肯?
成之染動了動嘴唇,到底沒把話問出口。
徐崇朝垂眸,目光在輿圖上遊離,道:“我去的時候,鄉裡還有同宗父老,可百年已過,鄉音已改,相見亦不相識。”
成之染眸光微動。老夫人曾說自己生長在京門,那麼即使她回來,也尋不到半點熟悉的痕迹,故鄉反而是他鄉。
歲月更疊,王朝易主,人世間百年波折,再也回不到從前。
或許唯有山川日月閱盡興亡,曾經的風雲霸業,也隻不過是過眼煙雲。
成之染不由得怅惘,忽聽元破寒歎道:“齊地如今都将是大魏土地,可惜河南尚在宇文氏手中,不知何年才能去看看。”
成之染略一沉吟,道:“攻滅獨孤氏隻是個開頭,宇文氏也好,慕容氏也罷,待大魏平定北地,河南河北哪裡不能去?”
“平定北地?”元破寒訝然,“這可是庾昌若都未能完成的事情。”
成之染瞥了他一眼:“賀樓骞便做到了。”
“那能一樣嗎?”元破寒笑笑,“賀樓天王為人寬和仁讓,雖四方征讨俘虜無數,卻從不濫殺無辜。庾昌若哪裡能跟他比?”
成之染輕笑:“難道我軍便濫殺無辜了?”
元破寒一噎:“這是哪裡話……”
他摸摸下巴,道:“不過話又說回來,賀樓天王雖仁慈,那些個手下敗将,卻一個個都是白眼狼,眼見得天王敗于七星山,便各懷異心落井下石。宇文氏最為狠毒,竟親手弑君,實在是人神共憤。”
提起宇文氏,他有些憤憤不平,又道:“攻滅宇文氏,大快人心!”
“好了好了,”成之染瞥了他一眼,道,“先攻城再說,想那麼多做什麼?”
————
廣固内城中。
含元殿巍峨聳立,殿中人朱紫相映,華麗的色澤中透着一片死寂。
君臣被圍于城内,已差不多一個半月了。
獨孤灼猛然将手中玉笏一摔,玉笏砸在紫檀幾案上音聲铿然,隻碎掉了一個角。
“等、等、等,朕難道要坐以待斃嗎?”獨孤灼很是煩躁,“封懿是死到關中了嗎,怎麼還不回來!”
都官尚書封懿,在臨朐失守後便奉命向宇文氏求援,隻今仍杳無音訊。
獨孤灼大發雷霆,也不是一次兩次了。自從被圍困在内城,他一直焦慮異常。前段日子接連暴雨,城外河水大漲,倒灌入城,連禦街都滿是積水。獨孤灼乘着步辇登上城樓,一眼便望到城外三重長圍,直恨得咬牙切齒,差點沒氣暈過去。
群臣知他性子急,生怕哪句話觸了黴頭,并不敢輕易搭言。
尚書令羊粲左思右想,斟酌了數日,見獨孤灼一副焦頭爛額的模樣,終于決定在此時開口。
獨孤灼望到他起身似有話要說,神色便一振。
羊粲鋪陳了半天,在對方即将不耐煩之際,緩緩道:“國難當頭,如今正是用人之際。太尉尚在獄中,空懷報國之志,卻無由得見君王。”
獨孤灼一愣,當初太尉獨孤珪硬要他出兵迎敵,他惱怒之下将人投入大牢,這一段時間兵敗被圍,沮喪中險些把這事忘到腦後。
他不動聲色,對羊粲的話未置可否。
蘭陵王拔略番見他并未動怒,心知此事有門道,便以目示意衆人,苦口婆心勸獨孤灼開恩。
獨孤珪足智多謀,獨孤灼也不是不知道。他不聽對方勸阻,兵敗被圍,心中自然有悔恨。群臣既給了台階下,他假言敷衍兩句,看似為難道:“既如此,便宣他上殿。”
這話說得有些随意了。獨孤珪在大牢待了這麼久,雖未受皮肉之苦,也着實不太體面。他被侍衛攙扶着上了殿,端坐的脊背雖挺直,那副蓬頭垢面的模樣,與金碧輝煌的大殿格格不入。
獨孤灼見他形容枯槁,念着他畢竟是先帝重臣,心中竟有些悔意,待再開口時,語氣也軟了三分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