二人回到中軍,夜幕已深了。議事堂中仍燈火通明,倏忽間人影晃動,何知己與成雍前後走出來。
成之染上前打聲招呼,問道:“郡公現下可得空?”
“進來罷。”
門内傳來成肅的聲音。
成雍似乎有話要說,但見成之染着急進門,便隻笑了笑。
成肅端坐于堂中,正随手翻一卷書冊,見成之染與徐崇朝同來,心中便猜到了大半。
“阿父,我擅自帶二娘那孩子過來,您不會在生氣罷?”
成肅哼笑一聲:“你都已經先斬後奏了,見到那孩子,我還有什麼可氣的?”
成之染笑笑:“我就知道阿父喜歡小孩子。”
成肅若有所思道:“他與三郎小時候有相仿之處。”
成之染愣了愣,她是一點也沒看出,虎頭哪裡跟襄遠相像了。
不過這都不重要。
“他志慮忠純。”
成之染斟酌了一番,為虎頭下了評語。
“你錯了,”成肅卻搖搖頭道,“他能識時務。”
成之染與徐崇朝對視一眼,一顆心不由得懸起來。
成肅又道:“識時務者為俊傑,這孩子倒是個有用之才。”
成之染忍不住道:“那依阿父的意思……”
“我已命何主簿清點獨孤一族名籍,到時候,便記她母子俱已殒命。”
此言一出,徐崇朝喜上眉梢,當即行了個大禮,代徐麗娘謝成肅大恩。
成肅撚須一笑:“獨孤灼女兒生了不少,兒子卻隻這一個,朝中多少雙眼睛盯着他。待獨孤氏一族押解回京後,指不定有好事之人發難,麻煩可在後頭呢。”
成之染笑道:“阿父大敗獨孤氏,得勝還朝時,有誰敢指指點點?”
“我回京之後,朝中自無人敢言。可我若不回京呢?”
“不回京?”成之染訝然失聲。
“平齊隻是個開始。齊疆已定,則下邳可守。屯兵于下邳,則旬日可取洛陽。往後收複關隴,便如水到渠成。”
成之染聞言,不由得又驚又喜,仿佛眼前撥雲見日,一片霞光萬裡。
徐崇朝略一沉吟,問道:“義父已據守廣固,為何不渡河北上,與慕容氏較量?”
成肅目光幽幽,盯了他半晌,道:“阿蠻聽到慕容晦的消息了?”
“慕容晦?”徐崇朝不明就裡,解釋道,“我隻是以為,若收複河北,青徐二州則有所屏障。”
成肅點點頭,卻聽成之染追問道:“慕容晦有何消息?”
聞言,他站起身來,活動一番筋骨後,不慌不忙道:“也不是什麼秘密,旬日便天下皆知。邊郡來報——慕容晦已死,如今新任的晉主,乃是其子慕容頌。”
成之染一驚:“他死了?”
賀樓氏敗于七星山之時,慕容晦年僅十五,算起來他如今也才是不惑之年,說一句英年早逝也不為過。
實在是令人意外。
成肅似有些感慨:“天不予壽,為之奈何!”
成之染略一沉吟,道:“禮不伐喪,還是算了罷。”
徐崇朝失笑,成肅也瞥了她一眼,道:“你這丫頭,跟你阿叔讀書都學了些什麼!”
成之染正欲争辯,被徐崇朝拉住。
“想來晉主還年少,免不得人心思變,正是乘虛而入的時機。義父卻為何棄而不取?”
聽聞徐崇朝此言,成肅負手往堂中一站,道:“此次北伐雖大功告成,可細思一番,若當初沒能就地征糧,指望着江南漕運,那麻煩可就大了。僞晉疆域遠勝于獨孤氏,都城更在太行之西,山河屏障,千裡之遙,難以為繼。若不能蕩平關洛,整頓漕河,如何能與慕容氏交兵?”
徐崇朝沉默地點點頭,道:“此言極是。”
見成之染面露怅惘之色,成肅又笑道:“莫着急,總有那一天。”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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次日剛用過朝食,成雍便派人過來,找成之染去内府一趟。
成之染到了才知道,成雍正奉命清點獨孤氏朝廷百官名冊。
她心中一沉,這厚重的卷軸分明是生死簿。
“阿叔,此事可還有周寰的餘地?”
成雍知道她說的文武百官夷三族的軍令,咋舌道:“你還想作甚?桓大郎直喊着要趕盡殺絕呢!退到這一步,已經是網開一面了。”
成之染翻看着卷軸,皺眉道:“先前三齊士族多有投誠者,無不與在冊之人沾親帶故,十指連心,他們如何能無動于衷?”
“他們當然不會無動于衷,”成雍道,“這幾日定有人去中軍求情。”
“那又該如何?”
成雍不由得失笑:“人為魚肉我為刀。那些個趨利求榮之人,能掀起什麼風浪?”
成之染隻得不去想這些,埋頭于書冊之中,與成雍一同核對簿籍人丁。這一忙便是數日,她随成雍比照着名冊反複核點,心中也大概有了估量,然而等成雍落筆寫下數目時,仍舊是觸目驚心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