“仕宦之家男丁三千人,婦孺萬餘人,”成雍收筆沉吟道,“廣固不愧為通邑大都。”
他先将總目拿給何知己參看,對方細細翻閱,一時間神色複雜。
“這還是跑了許多人,早先逃到此地避難的我朝亂黨,譬如蘇弘義一流,圍城之時就偷偷逃走了。”何知己歎道。
一想到生死簿上個個模糊的名姓,成之染直皺眉頭:“何主簿,人命關天,如此當真可行嗎?”
何知己晃了晃手中的簿冊,道:“若要使三齊長治久安,萬不可在此時心慈手軟。”
成之染默然良久,道:“我不明白。”
何知己看了看成雍,笑道:“女郎總會明白的。”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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成肅剛剛送走了畢氏兄弟,成雍等人便上門來了。這些天軍中忙得很,下獄的名冊陸陸續續發出,諸軍便滿城抓捕,一時間廷尉獄人滿為患,有的便就近關押在别院别所,處處派重兵把守,眼見得人心惶惶。
三齊降臣中前來求情的絡繹不絕,成肅看着也心煩,略顯疲憊地揉着眉心,聽成雍述說清點名籍的情況。
最後他點了點頭,道:“這些人在此經營多年,想來家中少不得錢财,一并收斂了賞賜将士。”
何知己提醒道:“金陵那邊……”
成肅略一沉吟道:“暫且清點着,過幾日随獨孤灼一同送回去。”
何知己領命,幾人又細細商議起來。成之染忍不住道:“那三千餘名男丁,通通殺掉豈不是可惜?哪怕将他們貶為奴籍,押送到江南開山也好!”
成肅看了她一眼,道:“這些個世家子弟,哪一個安分守己?若留着他們,終究是禍害。”
“哪有那麼多禍害……”成之染不滿,“他們能死裡逃生,感恩戴德尚且來不及!”
成肅隻搖頭不語。
成雍附和道:“正所謂斬草除根,也免得将來惹出些麻煩。”
成之染還要分辯,被何知己笑着攔下。他看出成肅已沒什麼耐心,連忙勸她道:“兩國交兵,本就是你死我活。圍城數月間,早已給了他們機會,事到如今,為時已晚。”
成之染郁郁不平,但見成肅擺手道:“狸奴,你先退下罷。”
她拖着步子出了門,庭前月光正皎潔如水,照在軍士铠甲上,晃得人眼花。
四下裡一片阒寂。
成之染倚在院中老樹旁,風中還帶着涼意,不一會兒便打了個寒顫。議事堂透出熒熒燈火,堂中人還不知要談到何時。
還是回去罷。
她活動活動筋骨,剛走了兩步,道邊暗處走出一個人,低聲道:“狸奴。”
成之染定睛一看,原來是徐崇朝。
她不由得詫異道:“阿兄在等我?”
“宮中有件事,需得讓你知曉。”
成之染的心一下提起來,下意識咽了口吐沫。
徐崇朝頓了頓,道:“獨孤明月……已絕食而死。”
成之染腦海中嗡的一聲,混混沌沌找不到頭緒。待過了許久,她才聽到自己艱難道:“這是……什麼時候的事情?”
“今早她長睡不醒,兵士去看時,已經沒氣了。”
“這怎麼可能?”成之染難以置信,“明明前幾日,我還去看她!”
徐崇朝垂眸,道:“據說她自從被捕,便再未進食。”
成之染一愣,那單薄的身影從眼前倏忽閃過。竟然是這樣,可她偏偏沒有看出來……
“她并非尋常俘虜,既不肯進食,守兵為何不禀告上官?”
“她背着官兵,将飯食推給旁人。女俘人太多,官兵也一時失察。”
成之染心中明白,更止不住難過,沉默半晌道:“那個姓田的幢主在哪裡?為什麼由你來告訴我?”
徐崇朝不語,搖頭道:“此事怪不得田幢主。”
“怪不得?”成之染聞言憤然,“是他們害死她的!”
見對方不語,她轉身向議事堂走去,徐崇朝在後頭喊道:“義父早已知曉了!”
成之染腳下一頓,又聽他壓低了聲音:“午前杜将軍便已禀告。”
她一時五味雜陳,眼前走馬燈一樣閃過成肅、杜延壽與獨孤明月的面孔,隻覺得腦殼生疼,氣惱道:“你為何不早些告訴我!”
徐崇朝默然無語。
成之染話已出口,頓覺出理虧。她整日随成雍埋頭在内府,徐崇朝總不好貿然打攪。
“阿兄……”成之染滿肚子氣沒地方撒,狠狠一跺腳,扭頭便走了。
見人已走遠,杜延壽從樹叢後出來,長舒一口氣,道:“多謝賢侄解圍啊,若丫頭沖着我發火,我可沒辦法。”
“将軍客氣了,”徐崇朝淡淡一笑,“她豈會如此?”
杜延壽搖搖頭道:“人已經死了,連你義父都沒說什麼。我這不是怕她想不開?”
“狸奴隻是還在氣頭上。那獨孤明月死志已決,她不會看不明白。”
徐崇朝擡頭,天上滿月正高懸,四周隐隐有雲翳聚散,忽明忽暗,如花弄影。
死在此時,何嘗不是一種幸事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