他話音剛落,卻聽得一道風聲遠去,那鴉聲戛然而止,黑色的一團自空中直直墜下來,似是落到了後院的校場,又引得遠處一陣驚呼。
弓弦餘震猶在指尖,成之染收起弓箭,眸中晦暗不明。
她雖不信什麼鬼神,那一瞬卻想起廣固宮阙的寒鴉。并不遙遠的腥風血雨,不得不令她心驚。
衆人這時才反應過來,忍不住拍手叫好。有人上前搭言:“小郎好俊的箭法,不知如何稱呼啊?”
成之染擡眸,似是一笑。
那比試的少年張大了嘴,二話沒說,頭也不回地跑開了。
衆人都來了興緻,正圍着成之染問這問那,院門口忽傳來一陣騷動。
一名軍士扒開人牆擠進來,一見這架勢,打了個結巴,氣喘籲籲對成之染道:“大事不好了!二郎君有事喊郎君呢!”
他這話說得古怪,成之染心中疑慮,卻不敢耽擱,草草向季山松告别,一道出了院,背後的目光簡直要把她盯出窟窿來。
軍士将戰馬牽過來,她翻身上馬,便問道:“叔父有何事?”
傳信那軍士急道:“固始縣公在府中,跟成大将軍吵起來了!”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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驕陽似火,枝葉琳琅。滄海堂外鳥語啁啾,堂内卻鴉雀無聲。
成之染大步闖入,雜沓腳步聲聒碎了滿室寂靜。
孟元禮與成肅分居賓主,彼此各飲茶不語。守着這兩尊大佛,崔甘泉面露愁思,看看這個,又看看那個,一見成之染進來,頓時眼前一亮。
他尚未開口,成雍笑着道:“狸奴回來了啊,募兵之事可還好?”
成之染如實答道:“這時辰已兩隊上下,估摸一天也能有三四百。”
成雍撚了撚胡須,道:“倒是比我料想中要多。”
“那又有何用?”孟元禮忽然發話,言語間火氣未散,“自丹陽郡府到東府這一道,路上盡是逃難的百姓,他們心中都清楚着呢!張靈佑大軍十餘萬,你便是将金陵翻個底朝天,也找不出那麼多兵士!”
成之染勾唇:“第下,從民間募兵不過是錦上添花,守城不還有諸軍将士嗎?伐齊大軍在後頭,這時節也該到了。”
“這些個人能頂什麼用?金陵有幾斤幾兩,我難道不知?”孟元禮面露頹喪之色,“護軍五營多年來空置,領軍手下七軍隻有數千人,也僅能守衛台城而已。除此之外的人手,你我三人心知肚明。”
他看看成肅,又看看崔甘泉,道:“莫要提什麼七星山,那時節的宣武軍,可個個兵強馬壯!縱使伐齊兵士回來了,他們都有傷在身,怎能打得過妖賊?”
成之染正要插言,孟元禮卻不給她機會,徑自道:“若東府不曾出師,秣馬厲兵或有還有一戰之力……哈,倘若東府不北伐,張靈佑豈敢進犯揚州?”
這話裡帶了三分怨怼,餘下的滿是自嘲。
成肅對此卻無動于衷,呷了一口茶,并未說什麼。他瞥了成之染一眼,眼神中難掩疲憊。
想來這些話,孟元禮說了不隻一遍。
成之染在下首落座,順着他話道:“事已至此,不知第下有何良策?”
堂中半晌無人出聲,良久,孟元禮歎道:“隻能奉送乘輿過江了。”
成之染心下了然。尚書左仆射親臨東府,原來是為了天子的去處。
民心思變,朝廷亦然。
“第下,何至于此?”她亦輕歎道,“金陵百年帝王州,又豈會無險可守?”
孟元禮嗤笑:“金陵是何等形勢,諸位想必也清楚。十餘座城池營壘,若兵力雄厚,渾然便似天羅地網,一呼百應合力退敵。可若是守兵乏人、要塞空置,金陵便千瘡百孔,不堪一擊。眼下金陵守兵不過萬餘人,兵力攤薄到各處,在強敵面前實在是難以為繼。一旦失利,軍心動搖,必然兵敗如山倒。”
“第下所言不虛,可守城豈有一定之規?”成之染略一沉吟,道,“誰說要分兵屯守?将重兵集于一處,合力與賊寇交鋒,仰仗山形地勢營壘,未嘗不能克敵制勝。且随機應變,視敵情而動,妖賊亦不能測我軍虛實。”
成肅與成雍對視一眼,垂眸掩去眼底的詫異。
這些事,他可從來沒對她說過。
孟元禮皺皺眉頭,思索了一番,忽而望着成肅道:“我二弟戍守石頭戍,近日來忙于修築營壘,莫非成公要合兵于石頭戍?”
成肅道:“此乃軍機,讓孟公知曉倒也無妨。石頭戍扼守秦淮口,是兵家必争之地。”
孟元禮倒吸了一口涼氣:“我那好二弟!”他兀地站起身來,道,“上至天子,下至百姓,皆懸命于此。如何能這般冒險?”
成之染把玩着刀環,搖頭道:“兵家之事,豈會有萬全之計?”
“三十六計,走為上策!”孟元禮一拂袍袖,绛紫綢緞閃動着濃稠的光澤。他沉聲道:“我等死不足惜,豈能讓天子在此蒙難?魏室百餘年的基業,難道要斷送此地?”
成之染失了耐心:“第下!天底下還有哪座城池比金陵堅固?乘輿又能退到哪裡去?”
孟元禮一頓,道:“渡江北上!廣陵也好,山陽也罷,難不成還沒有落腳之地?”
“若賊寇也渡江呢?區區郡府,如何抵擋得住?”成之染煩躁地拍了拍幾案,道:“胡人南下便南渡,海寇北上便北歸,大魏怎落得如此境地!”