“請成公放心。”
成肅與孟元策相攜入府,前堂諸将佐一驚,識趣地沒說什麼。
“奉今上旨意,會稽王親自督守宮城,我等則屯兵于石頭戍,”成肅頓了頓,鳳目沉沉一轉,道,“孟将軍——”
聚兵于石頭戍的部署,成肅早與孟元策商議過,後者微微低垂着眼眸,鄭重道:“諸軍皆由第下節制,下官唯第下馬首是瞻。”
成肅點點頭,在堂中橫掃一眼,道:“我雖欲與妖賊一決生死,可勝敗之事,實難預料。
他眸光變得深遠起來,語氣也少了幾分淩厲:“崔青州與會稽王同守台城,可京門重鎮,不可棄之不顧。諸位哪個願往京門駐守?”
成之染難掩錯愕。她阿父這般決絕之人,當此之時,也不得不為魏室求一線生機。
諸将佐自然明白他的用意,一個個面面相觑,兵臨城下之際,誰也開不了這個口。
蕭玘見衆人為難,道:“興滅繼絕,茲事體大,豈是常人所能為?”
成肅站起身,在堂中逡巡一圈,停在咨議參軍李荩忱面前,沉吟道:“參軍意下如何?”
李荩忱乃是李勸星同族兄弟,他微微一怔,寬闊額角上紋路又深了幾分,垂眸答道:“卑職資淺望輕,如此重任,恐擔負不起。”
他這話不假,鎮守京門的将軍裡,資曆最淺的崔甘泉多少也是青州刺史,他一個車騎将軍府的咨議參軍,委實撐不起場面。
成肅不給他拒絕的機會,道:“我遣一子與參軍同去。”
李荩忱訝然,成肅諸子尚幼,抵不上什麼大用,可畢竟代表着成肅。他有些惶恐,成肅道:“參軍?”
李荩忱一拜:“卑職自當肝腦塗地。”
成肅點點頭,點選了一千人馬給他,吩咐小厮道:“喚五郎過來。”
五郎成追遠隻有六歲,并不清楚發生了什麼,李荩忱連哄帶騙,追遠稀裡糊塗便跟他走了。她生母吳氏隐約知曉其中利害,雖哭得抽抽嗒嗒,卻不敢到成肅面前抗辯。
成肅當即發令,留一千人馬戍守東府城,餘下東府兵将萬餘人,即刻轉入石頭戍。
這一支大軍浩浩蕩蕩,自東府至石頭,橫越了大半個金陵城。成肅騎着高頭大馬,眉間始終不曾舒展過,路過丹陽郡城時,目光更夾雜了幾分凄恻。
他行至石頭戍下,打馬到江邊眺望。水天相接的上遊一片平靜,粼粼江面下暗流湧動,江濤拍岸,瞬間消弭于無形。
成肅在江畔矗立良久,久到諸将佐驚疑不定。他終于緩緩掉頭,道:“進城。”
孟夏天長,浪白風起。江潮依舊拍打着山崖,一遍又一遍黯然退去,那聲音仿佛一聲聲歎息。一輪明月從秦淮東邊升起,皎潔月光灑落在凹凸城牆上,将森然鐵甲照得分明。
成之染歇在将府,一宿未眠,濤聲傳到石頭戍,隐隐如樓船鼙鼓動地來,裹挾着無孔不入的暑熱,令人無端燥得慌。
當她天明時強撐着站到城牆上,赫然見衆人個個眼下青黑,俱是一臉憔悴的模樣。城牆上戒備森嚴,成肅在無言肅殺中負手而立,向上遊極目遠眺,日上中天時,原本空曠的江面陡然浮現黑沉沉一片。數十裡外的大江之上,層層疊疊的樓船如蟲蟻般行進着,旌旗密布,望之肅然。
成肅扶着女牆垛口,聽聞身後有人倒吸了一口涼氣。
薜蘿洲戰敗而歸的兵士稱說,敵寇大軍舳舻千裡,旌旗蔽天,原來并非虛言。
成肅一行于城頭觀望,卻見水畔高崗上人頭攢動。城中百姓三五成群企足而立,亦極目朝上遊遠望。
成肅皺了皺眉頭,不喜道:“中外已戒嚴,竟有這許多百姓犯禁而出。難不成見妖賊來勢洶洶,便料定朝廷守不住金陵,這時節急着逃命!”
他語氣含怒,恰恰說中了許多人心思。
“蝼蟻尚且偷生,而況人乎?”蕭玘勸道,“第下為天子守城池,又何必在意這些?”
成肅掃了那人群一眼,并未說什麼。
“話不能這麼說,”成之染搖了搖頭,道,“我軍尚未回京時,京中百姓奔散渡江,何其倉皇!如今百姓不僅留在京中,還有閑心出來看兩軍對陣,豈不是有恃無恐?”
成肅瞥了她一眼,道:“你慣會花言巧語。”
話雖如此,他神色似是舒緩些,目光移向遠處的敵船,又凝望片刻,不自覺按緊了牆垛。
千頃茂林間,百裡長山下,敵船如黑雲般沉沉而來。衆人的目光都被攫住,随着敵船的臨近,心高高提起。
江畔白鷗掠水飛過,映在成肅深沉似水的眼眸中,擾亂了一方甯靜。
“諸位,”成肅蓦然開口,語氣中流露出前所未有的決然,“妖賊勢衆,若順流長驅而下,銳不可當,我軍萬不可冒險争鋒。”
成之染心下一沉,望見江上連綿不絕的敵船,她突然明白這一場勝負豪賭是何等驚心動魄。張靈佑若到城下與守軍硬碰硬,石頭戍這萬餘人也隻能嬰城固守,拚卻性命為宮城掙得些許喘息之機。
黑壓壓船影仿佛巨石般堵在她心口,臉上一時間失了血色,連手腳都冰涼了。
“可若是——他不敢呢?”成之染仍存着一絲希冀,低聲道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