“不可——”
張靈佑緊盯着屬官:“速去傳令,退回白楓洲!”
那屬官噔噔跑下舷梯,高聲呼喊了什麼,江上頓時号角聲大作。帆移影動,人馬喧騰。
鄭顯撐着欄杆,洩憤般揮了一拳,铿然有聲。半晌,他擡頭道:“主上誤我!”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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江上悠遠的号角聲飄散于孟夏溽暑,千頃茂林間,百裡長山下,敵船如黑雲般緩緩後撤到白楓洲。
石頭戍城頭,成肅長舒了一口氣,後背已被冷汗浸濕,肅穆和威嚴重新回到臉上,深沉似水的眸子逐漸亮起來。
他大笑幾聲,一拍牆垛道:“天不亡我!”
諸将佐驚魂未定,實在是笑不出來。白楓洲距離石頭戍不過十餘裡,敵船瞬息之間便可兵臨城下,隻不過是來早來遲的問題。
成之染方才緊張得小臉煞白,如今終于擠出了笑意,道:“敵兵不進反退,已如強弩之末,再難成氣候。”
成肅點點頭,扭頭問成雍:“何知己到哪兒了?”
成雍擦了擦額角冷汗,道:“這兩日便能到金陵。”
成肅哼笑了一聲:“我等得,張靈佑不一定等得。”
他沿着城牆走了兩步,眉頭又緊皺起來。
“第下,旁人可指望不得,”成之染上前勸道,“張靈佑此時止住了,說不定何時又順流而下。我軍務必要趁此良機,多修些工事為上。”
成肅并非沒想過,隻是先前忙于調兵駐守,顧不上這些。他問道:“你待如何?”
“若要把守石頭戍,淮口、後渚和越城不可不設防。若賊寇由白石登岸,廬龍山不可不設防。若賊寇闖入玄武湖,宮城以北的藥園不可不設防……”
她竹筒倒豆子般叙說一通,成肅連忙叫停:“你想的倒也周全,可軍中無人,做不得那些。”
成之染正要分辯,徐崇朝說道:“遠的顧不上,眼前淮口卻并非難事。江岸上草木豐盈,伐來堵塞淮口,明日便能做成。”
成肅思忖了片刻,點了點頭,當即便吩咐振威将軍杜延壽帶二千人到城下封鎖淮口。瞭哨一直緊盯着白楓洲,遙望見敵船密密麻麻地停靠在岸邊,直到入夜都沒什麼動靜。
成之染放心不下,然而神思已倦極,恍惚間回到将府,仿佛聽到夜風中叮叮咚咚的鈴響。
她赫然止步,細聽時,寂寥月色裡隐約傳來深沉的水聲。
徐崇朝投來問詢的目光。
成之染用力甩甩腦袋,連那點水聲也聽不到了。
徐崇朝似是一笑:“狸奴,你要睡着了。”
成之染點了點頭,強撐着眼皮跟在他身後,夢遊般回到住處。徐崇朝送她進屋便離去,她隔着門扇伫立良久,耳畔又響起銅鈴聲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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這一夜睡得并不安穩。次日一大早,江上便傳來鳥雀啁啾。成之染随成肅諸人巡城一圈,四下裡亂糟糟的,成群結隊的兵士往來不絕,招呼着,号令着,在一片斧斤聲和打樁聲中費力地拖運樹木。城周和淮口的樹栅已初具雛形,看上去嚴整森然。
日頭漸漸升起來,煌煌地照着,熾熱得晃眼。一陣江風刮來,嘈雜人語間,輕微的鈴聲仿佛煙波間的細浪,一眨眼沒了動靜。
成之染敏銳地捕捉到這聲音,循聲張望着,忽而見城西烽燧墩台豎着高高的哨崗,四角都挂着風鈴。
這太奇怪了。
她遙指着那哨崗,問孟元策道:“那裡怎麼會有風鈴?”
“那可不是一般的風鈴,”孟元策目光一沉,道,“是招魂鈴。”
成之染訝然。
“據說當年庾昌若北伐失利,折損了許多人馬,回來後便在石頭戍最高處,挂了那鈴铛招引亡魂。”
成之染半信半疑:“庾昌若都死了幾十年,為何不取下?”
孟元策歎道:“庾昌若雖死,這些年征戰殒命的将士何曾斷絕過?”
他語調低沉,眸中閃過一絲哀傷,似乎是想起了英年早逝的兄長和阿弟。
成之染扶着牆垛,道:“天下共苦戰鬥不休,不知何時才能終結這亂世。”
孟元策并不搭言,目光落在飄渺大江上,陷入了長久的沉默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