何知己淡淡一笑:“那就讓他折騰。”
————
季夏時節,日頭一天比一天毒,成之染曬得中了暑,沒精打采地卧在榻上。據說敵寇至今不曾再襲擾南岸,反而撤回白楓洲,派兵到京畿郡縣四處侵擾。
宗棠齊困守姑孰城,屢屢被敵寇襲擾,不得已向金陵求助。成肅派建武将軍董榮帶兵支援。
元破寒時常來看她,談起外間消息,總有些擔心:“他這是什麼意思,不攻下金陵誓不罷休嗎?”
“他這是窮途末路,”成之染聞言松了一口氣,道,“張靈佑在金陵耗了這麼久,如今怕不是已到了絕糧的地步。秦淮南岸的人家早就撤到了北岸,他搜刮不得,因此才寇掠四方。”
“郡公已号令京畿堅守不出,張靈佑讨不到什麼好,”元破寒點了點頭,忽而憂慮道,“他若是走投無路,要争個魚死網破怎麼辦?”
“張靈佑……”成之染呢喃着這名字,無法想象這到底是怎樣一個人,隻笑道,“不會的,他隻會撤兵。拖延這麼久,要打早打了。”
————
張靈佑久居嶺南瘴疠之地,自認為不懼溽暑,可在金陵待了這一個多月,隻覺一日比一日難熬。大軍數萬人屯聚于此,糧草便如流水般耗掉,一日日坐吃山空。
他兵分幾路到周邊郡縣征糧,本以為如往日一般所向披靡,沒想到郡守縣令突然都硬氣起來,一個個嬰城固守,并不給他什麼好臉色。
眼見得幾番掃蕩都空手而歸,他漸漸坐不住了。
鄭顯亦心緒低落,每日遙望着石頭戍發怔。聽聞征糧一無所獲,他冷不丁道:“如今時節也不好,稻子還沒熟。否則我等搶收了,京畿這一年就算白忙活。”
張靈佑閉上眼睛,部将眼神中難掩的失望,兵士躲在樹蔭下苦熱的疲态,都在腦海中揮之不去。恍惚中聽到鄭顯又道:“主上,末将請戰。到底孰勝孰負,也該有個一決高下的時候。”
張靈佑睜眼看他,對方黑亮的鐵甲隐約泛着冷光。
見他半晌不吭聲,鄭顯又有些急躁:“總這麼拖着,什麼時候是個頭!”
旁人都有些畏憚,紛紛避開了目光。
張靈佑端坐于帳中,任憑一顆汗滴從鬓角滾落肩上,終于開口道:“蹉跎日久,師老無功,不如退據尋陽,謀取荊州。”
鄭顯心頭火起,對上他暗含苦澀的目光,不由得生出頹敗之感。一顆心頓時冷了下去。
張靈佑揮退衆人,歎道:“當初從嶺南出兵,我便志在荊州,雖不曾兵臨江陵,一路上也打了不少勝仗。隻是那時你奪取江州,不聚兵不足以與豫州抗衡,因此才順流東下。如今碰上了硬釘子,你我需審時度勢才行。”
鄭顯恨恨道:“打不下金陵,殺不了皇帝,難道你能高枕無憂?”
“荊州雄踞上遊,足以為帝業之資,”張靈佑歎道,“況且嶺南尚在我手中,魏朝十四州,三分天下得其二,何憂不能與金陵抗衡?”
見他心意已決的模樣,鄭顯默然良久,道:“謀取荊州,談何容易!”
“總勝過在此地消磨,”張靈佑輕叩着腰間佩劍,道,“走一步看一步罷。”
————
連日下了幾場雨,日頭一出來,天地間蒸騰着水汽。成之染倚在榻上,小心翼翼地換下小腿的繃帶,傷口近日來酸癢難忍,猙獰的血肉結了一層薄薄的痂,四周隐隐露出紅嫩的新肉。
她小心翼翼地敷上藥,待穿戴妥帖,喚了幾聲,卻無人進來收拾,出門一看,院子裡連個人影都沒有。
正遲疑之間,門口有人探頭張望,見她站在門前,連忙跑過來道:“女郎方才可是叫人了?”
成之染認得這是院裡守衛的小兵,便問道:“這一會兒的功夫,人都到哪裡去了?”
那小兵竟有些緊張:“聽說江上有動靜,小的也正想去看呢。”
成之染心頭一驚,定定地站着。
那小兵問道:“女郎可要去?”
成之染搖了搖頭,徑自一瘸一拐地回屋,獨自坐在矮榻旁,渾身傷痛便隐約發作起來,仿佛極細的火苗慢慢燎燒。
閉上眼睛,她仿佛看到城頭風幡舞動,烏壓壓站滿了人。那台階陡峭,她若是費力爬上去,兩腿怕是要疼得直抖。
江上有動靜……
成之染摩挲着衣帶,在指尖繞了一圈又一圈。自海寇占領白楓洲,至今已将近兩個月,出師不利,銳氣消磨,即使再想進攻金陵,恐怕也有心無力。
如今這陣仗……
她緩緩睜開雙眼,一縷和風從門外吹入,依稀帶着江上的爽利。
海寇,十有八|九是要撤兵了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