石阿牛從幼軍編入鐘長統軍中,起初也隻是無名小卒,後來随軍北伐,因殺敵勇猛,才升到如今的位子。成之染看着他小山似的身軀,又想起成肅自謀軍職的言論,心頭便如同蒙了一層灰,一時間苦笑不已。
衆人一路上小心躲避沿江瞭哨,八百多裡的水路足足走了半個月,到尋陽城下,天氣已然轉涼了。
趙茲方擔任江州刺史時,徐崇朝曾在此地居住過一段時日,對尋陽一帶山川風物甚是熟稔。尋陽城守扼大江腹地,是江州上下首屈一指的名城,城池浩大,屋舍綿連,再加上張靈佑屯駐此地,守備森嚴如鐵桶一般,去哪裡找人?
成之染一副流民裝扮,臉上塗抹得烏七八糟,勉強騙過了守城敵兵。她憂心忡忡地進了城,一眼便望見道旁城牆上貼着江家人畫影圖形,江岚妻兒老母都在其中,看上去倒有幾分相像。
成之染壓低了帽檐,尋到城中僻靜處,不由得一陣發愁。
宗寄羅神色嚴肅,問道:“城中這形勢你也看到了,江家人當真還在尋陽?”
成之染反問道:“如果是你,你會去哪裡?”
宗寄羅想了想,道:“當初賊寇已攻破尋陽,兵鋒所指必然是金陵,我肯定不會再往金陵去,而是反其道而行之,去江陵。”
成之染不置可否,道:“他們一行盡是婦孺,在人群中過于顯眼,千裡奔波委實不便。兩害相權,還是留在尋陽更為妥帖。”
宗寄羅點了點頭,又聽徐崇朝說道:“刺史府情形如何,不如找個人問問。”
街上行人稀少,反倒是城隍廟前水洩不通,時不時鑼鼓喧天,傳出奇奇怪怪的樂聲。成之染在人群中擠來擠去,疑惑道:“這是在做甚?”
“張靈佑能聚斂叛逆十餘萬人,少不得裝神弄鬼的把戲。你可知他自稱‘天師’?”徐崇朝回頭望了一眼,一把将她拉出來。
成之染點了點頭,低聲道:“我隐約聽說,幾年前他不是死而複生了一次?将那些叛賊繞得五迷三道,真以為他是神仙呢。”
徐崇朝問道:“你信嗎?”
成之染嗤笑一聲:“那怎麼可能!”
她站在人群外觀望了一陣,對徐崇朝道:“可要去刺史府看看?”
江州刺史府,如今恐怕已經是張靈佑老巢了。
“不必冒險。”徐崇朝命石阿牛帶人在此等候,便領着成之染兜兜轉轉,來到一處略顯殘破的裡坊。他在一戶低矮的院門前駐足,敲了幾下門,屋中便有個精壯漢子探出頭來:“誰啊?”
成之染本以為他們認識,沒想到那漢子形色頗為謹慎。徐崇朝自稱遠道來尋親,那親戚原本在刺史府做事,如今卻找不到人了。
那漢子擺擺手道:“樹倒猢狲散,刺史府的人早就沒影了。你若是識趣,盡早去找别的生路罷!”
如此一連打聽了幾家,衆人都稱說不知,還有人好心提醒:“刺史的家人正被全城搜捕,切莫觸了這黴頭。”
徐崇朝一無所獲,隻得沉默地回到城隍廟。成之染這才發現,那裡坊竟隻與刺史府隔了一條街,難怪徐崇朝去那裡打聽消息。
衆人都一籌莫展,擠在街邊窩棚下默然無語。好在城中流民也不在少數,并沒有什麼人注意到他們。
成之染歎道:“雖不知江郎家眷身在何方,但賊寇至今不曾找到他們,當下或許還并無大礙。”
“這畢竟不是長久之計,”徐崇朝搖了搖頭,“将來大軍兵臨城下,尋陽難免戰火紛擾,他們的處境更加堪憂。”
宗寄羅皺眉:“他們真的不會離開尋陽嗎?”
徐崇朝略一思索,道:“恐怕并不會。”
成之染心中一動:“阿兄何出此言?”
“我姑母五十有六,向來有心疾,日日離不開湯藥。如今世道不太平,外間連湯藥都難找到,因此他們必不會離開此地。”
“那我們便挨個藥鋪去打聽,”成之染說道,“七日之内,總會有人來抓藥。”
宗寄羅緩緩點頭:“城中藥鋪能有幾家?我們人手多,想必也能看過來。”
衆人一拍即合,當下便潛入大市。城中本就十餘家藥鋪,兵荒馬亂之際,勉強開張的隻有五六家,一行人三三兩兩蹲守了數日,也曾見婦孺前來抓藥,細細詢問卻一無所獲。
成之染起初鬥志昂揚,幾天下來不由得心生疑慮,入夜聚在窩棚裡,她突然發問:“倘若他們并非婦孺呢?”
宗寄羅不明就裡:“狸奴,你這是何意?”
成之染将一根稻草纏繞在指尖,沉吟道:“如果還有旁人與江家人在一起……”
“那麼前來取藥的,有可能另有其人。”
徐崇朝聲音低沉,望着殘破屋頂露出的星鬥,良久,又道:“看來需得打草驚蛇了。”
成之染次日又到藥鋪盯梢,她從藏身的檐下走出,将一枚軍主令牌擺到案上,壓低聲音道:“近日軍中有要犯在此間出沒,時常來取些治心疾的藥。這等人你可見過?”
店家一時被唬住,忙不疊地搖頭否認。
成之染也不多言,道:“附近早已安插了人手,倘若有可疑之人出現,你可要留意。”說罷,她用手指輕彈着令牌,明晃晃的亮光在店家眼前一閃而過。
直到成之染揚長而去,店家才回過神來,想起對方寬闊帽檐下深沉的眸子,不由得打了個冷戰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