衆軍離開番禺城那日,天色依舊陰沉着。成之染策馬走過城外染血的土地,依稀見猩紅泥土中又鑽出新芽,是明亮而舒展的一抹綠意。嶺南多雨,草木瘋長,想來用不了多少時日,這片土地又将被淺草覆蓋,再也難尋舊日厮殺征戰的痕迹。
或許等她回到番禺時,所見便是這一番景象。
然而當時她不會預想到,此生此世,她再也沒到過番禺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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春夏之交,嶺南暑氣大盛。這一路悶熱潮濕,蛇蟲滋生,将士們都忍不住叫苦。
最令人煩躁的是,衆人始終沒見到張靈佑的影子。
他們從南海郡追到晉康郡,又從晉康郡追到蒼梧郡,其間雖抓到不少沿路叛逃的敵兵,從他們口中得知,張靈佑确實在前頭。可他卻仿佛不知疲倦,馬不停蹄地一路西行。
大軍行進到郁林郡,此地是郁水兩條支水合流之處。北邊支水通往甯州,南邊支水通往交州。季山松途中染疾,正是頭疼腦熱的時候,見二水分流,差一點急火攻心。
張靈佑軍中一隊人馬脫逃,正滞留此地,官軍數千人以摧枯拉朽之勢将敵兵合圍。那一隊人馬麻利投降了,而他們所說的張靈佑動向,正是向南去。
衆人不知該是憂是喜。甯州與益州一道為逆賊喬赤圍所據,張靈佑若北上甯州,官軍投鼠忌器,恐怕麻煩得很。季山松亦慶幸他不往甯州去。
可去往交州,衆人心裡更沒底。
交州地處偏遠蠻荒,與朝廷往來不便,俨然已經是化外之地。嶺南瘴疠,諸軍已甚是難熬,再遠去交州,隻怕半條命都要斷掉。
話雖如此,季山松隻得硬着頭皮南行。然而走到甯浦郡澗陽城,他便徹底病倒了。
衆人都憂心忡忡,成之染更是難過。
季山松比成肅還年長幾歲,自打成肅征讨張靈佑開始,便一直跟着南征北戰。如今他又因追讨張靈佑而深入瘴疠之地,旬日之間仿佛脫了一層皮,整個人消瘦得不成樣子。
然而他病重如此,軍中卻沒有良醫良藥,從城中找了土方子來治,病情竟每況愈下。
大軍一時耽擱在澗陽城。
溽暑難耐,蟬鳴如織。病榻之上,季山松陡然驚醒,咳嗽着坐起身來,見衆人圍坐在側,便問道:“如今是什麼時日了?”
成之染答道:“将軍,若沒有記錯,今日恰巧是端午。”
季山松“哦”了一聲,又問道:“外頭可有競渡的?”
成之染被問住了。沈星橋替她答道:“末将問過了,這裡人不時興競渡。”
季山松怔愣半晌,不由得歎道:“不服王化,不服王化……”
柳元寶見他說話費勁,忙勸道:“将軍快快歇息罷,待會兒把藥喝了,過幾天就沒事了。”
季山松依言躺下,睜眼打量着衆人,道:“我年已五十有三,老朽不可用。切莫因我之故,贻誤了追讨時機。”
衆人都勸他安心養病,季山松脾氣上來了,又撐起身子,環顧四周,目光落在成之染身上,緩緩道:“女郎大類郡公,為我破殘賊!”
成之染不解其意,卻見他向親從招招手,道:“取我将印來。”
成之染神色一變:“将軍——”
季山松擡手止住她,一把接過将印,硬塞到成之染懷中,道:“季某無所求,惟願女郎代行将軍之責。”
說罷,他又喚手下軍主幢主進屋,細細叮囑他們聽從成之染号令。
軍主幢主雖驚異,但既然季山松開口,便俯首遵命。
成之染有些慌亂,衆人之中除了季山松,唯有沈星橋官位最高。見季山松如此安排,沈星橋也并未質疑。
她還要推脫,季山松似乎不樂意,道:“女郎來日前途,豈止于建威将軍?”
成之染怔然,手中的将印仿佛有千鈞之重。她略一垂眸,朝季山松恭敬一拜。
季山松重新躺下,疲憊地揮了揮手,衆人便默默退下。
屋外天色雖晴好,卻漸漸布雲,隐隐起風了。成之染走到院中,衆人依舊跟着她。
她目光在衆人身上掃過一圈,開口道:“留一隊人馬照看季将軍,我軍明日便啟程南下。”
衆人或驚異,或沉吟,或默然,她懷抱将印立于似火驕陽下,一身甲胄仿佛金鱗一般,滿身盡是耀眼的光華。
這一夜暴雨傾盆,平明時分,天宇開霁,諸軍整裝待發。成之染等人前去向季山松辭别,他已溘然長逝于睡夢之中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