衆人都沉痛不已。成之染眼眶濕熱,卻忍着沒有落下淚來。她命人将季山松屍首送回番禺城,旋即率衆軍出發,數千人繼續南行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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廣州最南緣是晉興郡,從晉興郡城再向南四五百裡,便有崇山峻嶺橫亘于交廣二州之間,形成一道天然的屏障。
其名喚作十萬山。
成之染抵達十萬山時,時節正熱得一塌糊塗。烈日仿佛高懸于頭頂,灼熱耀眼,簡直要将大地燒焦。好在山林之間濃蔭遍地,勉強讓人避開燒灼的日光。可四下裡依舊潮濕悶熱,暑氣仿佛無孔不入,熱得人頭昏腦脹,内裡如同燃燒着火球一般,汗珠滾滾而下好似泉湧,赤膊尚且受不住,更别說披挂着一身甲胄。
衆人這時候便盼着來一場傾盆大雨,驅散鋪天蓋地的火氣。此間雨水充盈,來時便疾風驟雨,去時便蕩然無蹤,聊以解燃眉之急而已。而雨後道路泥濘,更不便人馬行走。
隻有到日頭隐沒,蒸騰的熱浪才稍稍收斂,衆人也得以暫時歇息。山林間溪流遍布,清澈見底,軍中在水邊紮營,将士們便紛紛下水乘涼,這時候天光依舊流連不去,殘留着白晝餘晖,衆人渾身赤裸着在水中嬉鬧,成之染偶然看到了,便不自在地扭過頭去。
她從未刻意掩飾容貌,然而慣常在軍中發号施令,眉宇間自會沾染上權勢威嚴,将本就英氣的面容塑造得愈加凜然。行伍間雖有其雌雄莫辨的傳言,然而也隻有石阿牛這些朝夕相處的手下窺見底細。
他們驚詫歸驚詫,卻不好多說多問,更不會在這種赤膊相對的場合拉上她。
成之染如今執掌将印,地位遠勝于從前,更無人能強令她做什麼。她樂得來去自在,簡省了許多麻煩。
這天日頭剛落下,一輪圓月便早早浮上林梢。一群不知名的鳥兒躲在河岸叢林裡,黑黝黝一片傳出清脆的小曲。
成之染将軍中事宜交代給沈星橋,便鑽進叢林深處,找尋一個僻靜的溪流,好洗去一身疲敝。
沈星橋見她與徐崇朝一前一後,身影漸次隐沒在濃密林蔭間,這才無聲收回了目光。
山中有猛獸出沒,軍中向來不許将士獨行。成之染刻意避開人群,危險也更勝一重,她自己雖不放在心上,沈星橋卻堅決要求有人随她去。
成之染無奈,為了避嫌起見,有時叫上徐崇朝,有時叫上柳元寶,心裡才沒有那麼别扭。
元破寒原本很是殷勤,見此不由得洩了氣,如今恰好柳元寶不在近旁,他便嘀咕道:“義兄也好,表兄也罷,這才是合該避的嫌嘛……”
沈星橋聽到了,提醒道:“元郎,這話可不能亂說。”
元破寒不以為意,道:“參軍家中不就是如此?我記得阿嫂便是參軍舅家姊妹?”
沈星橋沒話說了,隻好道:“這哪裡是一回事?你莫要多想。”
元破寒也隻是說說罷了,他倚在樹上,盯着黑洞洞的叢林,不再吭聲了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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徐崇朝坐在水邊巨石下,正對着一方小水窪,水底的石子清晰可見,間或有小魚穿梭其間。他凝神靜氣,一顆顆石子數過去,不小心一眨眼,便有些眼花缭亂。
身後不遠處依舊傳來水聲,成之染還在那邊洗浴。徐崇朝伸手點了點水面,溪水已有些涼了,不知她可會感到冷。
一想到這裡,他心裡又有些亂。水窪旁覆蓋着厚厚的青苔,色澤依舊是鮮亮的,或許才剛長出來不久。然而隔着這水窪,他想摸一摸,卻也夠不到。
徐崇朝怔愣半晌,随手掐下一截草葉,插到水面下,挑逗往來的小魚。當草葉一動不動時,小魚便若無其事地慢慢靠近,輕輕碰一下,又飛快地遊開。他心頭空落落的,便用草葉在水中攪動,這下近旁的小魚都四散逃走了。
身後的水聲不知何時漸漸停止,窸窸窣窣片刻後,頭頂傳來成之染的聲音:“阿蠻,回去罷!”
徐崇朝應了一聲,将草葉丢在水窪裡。起身時突有個念頭閃過腦海,她已經很久沒有喚他“阿兄”了。
或許是成肅不在的緣故?
徐崇朝漫無頭緒地想着,回頭便見成之染走過來,側首望着他,手裡還拎着洗淨的舊衣。
落日餘晖裡,她的模樣稍有些朦胧,散發着淡淡的暖意。軍中尋常的窄袖黑衣,穿在她身上格外利落,淺淺勾勒出動人心魄的肩頸線條,蜿蜒向下生長出修長的身軀。半幹的黑發披散着,映襯着麥色的皮膚和英挺的五官。
她在等着他,微揚着下巴,露出脖頸之間優美的弧線。徐崇朝靜靜看着她,略顯昏暗的林間,唯有她這股攝人的神采,仿佛将周圍一切照亮。
成之染見他久久不動作,失笑道:“怎麼了?”
這一笑如春水波瀾,險些将他的三魂七魄都勾去。
“阿蠻,”成之染上前,從岩石上跳下來,催促道,“走呀。”
“你頭發還濕着。”
徐崇朝說完,手指已不自覺撫上她發梢,忽而又驚覺唐突,正要收手時,卻見成之染朝他笑了笑,道:“傍晚這麼熱,一路走回去就幹了。”
徐崇朝望着她,道:“走罷。”