日出東方,茂密的叢林上空籠罩着淺金色的霧。碩大平展的芭蕉葉上,晨露大顆大顆地滾動着,晶瑩如珍珠,散發出清淡的香氣。
寬闊的溪流邊,雜七雜八地停靠着舢闆和竹筏,岸上有人叫喊着,林間便陸陸續續出來許多人,匆忙跳到船上去。清晨正是稍稍涼爽的時候,衆人臉上卻帶着困意,神情呆滞,衣甲殘破。
張靈佑坐在一隻舢闆上,望着身下粼粼碧波,眉間深痕好似刀刻般。兵士都身着甲胄,令船筏吃水很深,行進起來也悠悠蕩蕩,讓人幹着急。
然而他并無其他船筏可用,即使是這些,都還是俚僚留給他的。
石碕城戰後,協戰的俚僚見勢不妙,找借口撤回了山中,餘下向龍編城的路,隻能由他自己走。
天色雖晴好,他隻覺得曬得很。
日頭已高了。
兩岸永遠是深邃不見底的密林,幽幽散發出冷氣。張靈佑忽覺脊背發涼,他心中一動,遠處樹冠蔭蔽的天際飛起一叢鳥雀。
派出的斥候将小船劃得飛快,急急來報:“龍編城南,有敵情!”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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自石碕城向南,暑熱一日更甚一日。成之染漸漸不怎麼說話,軍中也一味沉悶下來。
如此酷暑,能省些力氣便省些。
唯有柳元寶仿佛不知焦渴,總是時不時插科打诨。旁人不應他,他便自言自語。
成之染看着他,總感覺其人已被溽暑折磨得失智了。
柳元寶講起三吳的景緻,懷念臨海郡幽靜的山寺桃花。他向來粗枝大葉,以往對這些沒什麼興趣,如今卻翻來覆去地說,成之染聽得耳朵都要起繭。
她有時想打斷他,可見到對方眼中依稀的光亮,話頭便又咽回肚子裡。他們這行人已全無番禺出兵時的豪情,一場又一場追逐往複,已令人身心俱疲。
即使目睹張靈佑留在石碕城外的敗績,衆人心頭也隻是短暫燃起了鬥志。粘膩的雨水一澆,内心的火苗便熄滅了。
“下一次,怎麼說也該跟妖賊一較高下了,狡兔三窟,快快到此為止罷!”柳元寶哀嚎,“我真是一刻也不想在嶺南待了……”
成之染漠然盯着前方道路,這話她聽了不下三遍。
“等打敗妖賊,我要趕快回家去,不,去臨海也行,那裡的枇杷正是時候,一口咬下去全是汁水,甜得要命呐……”
柳元寶口若懸河,說起來沒完,許是自己厭煩了,還硬拉着旁人問這問那。
沈星橋諸人隻是客氣地笑笑,成之染也不打算開口,柳元寶卻貼上來,道:“将軍,等打完了仗,你去臨海看看罷!我帶你去爬山!”
成之染見他聒噪,嗤笑道:“這一路都是山,你還沒爬夠?”
“那可不一樣……”柳元寶将臨海的山巒誇贊了一通,還意猶未盡。成之染連忙讓他打住,道:“得勝還朝,你不去金陵?”
“金陵啊……”柳元寶認真想了想,道,“金陵又有什麼意思呢?”
他這話說得随意,成之染心中卻一動,仿佛平靜的湖面落了片樹葉,激蕩起細微波紋。
金陵,确實沒什麼意思。
然而她隐隐想到,如果能面見天子……就好了。
“啊,我想起來了,金陵還是有些意思的,”柳元寶捋了捋馬鬃,道,“去歲伯父寫信到臨海,說要在金陵給我說親!”
他口中伯父柳訪,亦是成之染舅父,算得上柳氏一族屈指可數的碩學通儒。成之染笑道:“想來要給你說個知書達理的娘子。”
“我可是求之不得,”柳元寶傻笑道,“嬌嬌軟軟的女娃,誰不喜歡呢?就算這麼熱的天,抱在懷裡也該是溫溫涼涼的……”
成之染見他口無遮攔,便瞪他一眼:“少想那麼多,打完這場仗再說!”
“又這般掃興……”柳元寶不服,道,“該不會是你嫉妒我?”
成之染不想再理他。
半晌,柳元寶又道:“你回京之後,親事是少不了的。郡公必然千挑萬選,我倒要看看誰是這個倒黴瓜。”
成之染不語,耳邊終于消停了。她正要松一口氣,耳邊冷不丁又聽柳元寶道:“哎,我聽說會稽王世子曾去提過親,可是真的嗎?”
“柳、元、寶,”成之染側首看他,一字一頓道,“你再多說一個字,便休想娶到什麼美嬌娥。”
柳元寶不以為意,又要調笑她,卻見徐崇朝諸人齊齊望着他,不由得一愣,讪讪地閉了嘴。
然而他終究閑不住,走出數裡地,又開始左右搭讪起來,問問這個,問問那個,仿佛林間鳥鳴聲叽叽喳喳不停。
成之染目不斜視,打馬行進在隊首,聽得柳元寶閑言碎語越來越多,鳥鳴聲卻漸漸低落下去。
她微微側首,道旁的藤蔓縱橫交錯,密密麻麻地攀繞着古樹須根,林間安靜得如在夢中。
似乎哪裡有些不對勁。
成之染勒馬止步,擡手命衆人停下,道:“戒守!”
軍中頓時一陣騷動,衆人都屏息凝神,靜待指令。
大軍本派出遊軍在前偵測,此時卻全然沒有動靜。成之染愈加疑心,率諸軍潛行數裡,四下似乎飄蕩着淡淡的煙氣,耳畔隐隐傳來稀薄的人聲。
然而她仰頭望去,空天被茂密的枝葉遮擋着,周遭一切都隐沒在濃蔭中,讓人兩眼一摸黑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