成之染見他走神,便問道:“阿叔,怎麼了?”
成譽緩緩道:“他們……”
趙小五和葉吉祥上前,向成譽恭敬一禮,他們随江岚西征庾氏時,是與成譽一道同行的。可此時相見,話卻不知從何說起。
成譽似是凄惶,張口欲言,一腔愁緒卻梗在心口。三人顧盼無言,一時怆然。
桓不識見衆人神情有異,幹咳了一聲,對成譽道:“第下,方才的事情……”
成譽回過神來,垂眸掩去眼底哀思,道:“他人在何處?”
桓不識答道:“在前堂等着。”
成譽點點頭,朝成之染微微一笑,道:“入座罷,我去去就回。”
他和桓不識匆匆而去,留下成之染與宗寄羅面面相觑。
宗寄羅拉着成之染落座,搖頭道:“你阿叔如今已是征西大将軍,他素來勤于政事,委實是愛民如子的好官。”
成之染心中一動,忍不住問道:“他……你姑母、可有喜事了?”
宗寄羅搖了搖頭。
成之染正要再問,卻見門口有人影晃過,元破寒跟着個年輕人談笑入内。
成之染并不認識那人,好奇地多看了他兩眼。
元破寒笑道:“女郎,這位是我在雍州的故友,人稱岑六郎。可巧,今日竟在江陵遇到了!”
那人客氣地朝她笑笑,拱手道:“南陽岑汝生,久仰女郎大名。”
成之染難掩詫異。元破寒身為雍州豪族,與他相識的岑氏子弟,十有八九是刺史岑獲嘉的族人。
他此時出現在江陵,實在是令人意外。
岑汝生笑着解釋道:“妖賊進犯荊州時,家祖帶兵南下助陣,讓我随縣公修業。”
見成之染不解,宗寄羅替他說道:“我聽姑母說,去年差不多這個時候,妖賊與關中、蜀中勾結,江陵城危在旦夕。多虧了岑雍州前來相助,否則勝負存亡實難預料。”
岑汝生搖了搖頭,道:“江陵得以保全,仰賴縣公神威,豈是家祖的功勞?”
他将江陵守城種種講給衆人,成之染聽得心驚膽戰,又不由得懊惱,荊州如此危殆,彼時她卻無能為力。
“可不止這些……”岑汝生至今仍心有餘悸。土難氏敗退之後,岑獲嘉便回防襄陽。未曾想一個多月後,鄭顯突然率重兵來犯,足有數萬人之衆。雍州遠水難救近火,坊間又傳聞金陵已淪陷敵手,江陵城大有山雨欲來之勢。饒是如此,成譽還是揮師力戰,用計破敵,大獲全勝。岑汝生說起這些,眼神中滿是崇敬。
荊州局勢越是兇險,成之染心中越是難過。她想起成譽臉上的憔悴之色,還不是因為被紛繁戰事攪擾得不得安甯。
華燈初上,徐崇朝和柳元寶落座,人差不多到齊了。不多時,成譽姗姗來遲,與宗紉秋一道入座,向衆人賠了個不是。
滿座盡是年輕人,成譽很有些感慨,神情也頗為複雜。借着明亮的燈光,他耳際飛白的鬓角愈加觸目驚心,酒酣耳熱之際,成之染望着他,恍惚想到,從前帶她上山砍柴、下河摸魚的叔父,竟也開始蒼老了。
這念頭堵在她心口,清酒入喉,也難消塊壘。十餘年光陰倏忽而過,年華和歲月,杳無蹤迹,再也難尋。
也不知怎的,成之染隐隐感覺,成譽今日頗為嗜酒。他兄弟三人都好酒,成之染自然知道,可印象裡成譽向來有節制,如今卻一杯接着一杯,眼睛都不眨一下。
宗紉秋看不下去,勸道:“郎君,仔細身子……”
成譽無聲笑了笑,喚仆從将酒盞滿上。宗紉秋似是無奈,眼見成譽又一飲而盡。
成之染一動不動地盯着他們,在成譽仰頭的一瞬,他仿佛緊皺着眉頭,這杯酒喝盡,眉頭仍不曾舒緩。
宗紉秋也注意到了,目光漸漸下移,緊張地盯着他的肋下。
成譽頓了頓,将酒盞放下,神色也恢複如常。他笑道:“把酒盡歡,今日無憾。”
成之染垂眸,半晌,忍不住又看了他一眼。
她叔父這人,她有些不懂了。
散席後,成譽執意送她回住處。成之染一直不得機會與他私聊,恰巧路上宗寄羅去找宗紉秋,她連忙問道:“阿叔,你身上可好?”
成譽愣了愣。他雖喝了不少酒,頭腦還依舊清醒,聞言面上便有些拘謹。
他笑道:“從前在京門,我便是千杯不醉。這些酒,算不得什麼。”
成之染搖了搖頭,目光中滿是疑慮:“我是問……阿叔身上可有傷?”
“這種事,還需來問我?”成譽道,“弓馬之間,哪能不受傷?”
弓馬之間自然免不得受傷,可如今的成譽早已不是軍中武将。位高權重的荊州刺史,受傷豈能是小事?
成之染面色凝重。成譽既然這麼說,那傷勢恐怕不容小觑。
她問道:“如何傷到的?”
成譽卻不回答,含糊道:“芝麻大小的事,問這些作甚……”
他拿定主意不說,成之染也問不出什麼,反而給自己心裡添堵。
宗寄羅一回來便見到她坐在榻上,燈影下垂着腦袋,一副思慮深沉的模樣。
成之染問道:“十三娘,你到江陵後,又打過仗嗎?”
“那時節海寇已敗退,荊州境内甚是太平。”
“我阿叔平日裡可還康健?”
“縣公素來康健,”宗寄羅被問得莫名其妙,道,“怎麼了?”
看她的反應,似乎不知道成譽的傷情。成之染搖了搖頭,道:“我擔心阿叔他飲酒過甚。”
宗寄羅略一沉吟,道:“許是今日見到你,他心裡高興。往日他不是這樣。”
成之染稍稍放下心,然而席上成譽的異樣,絕不會毫無因由。她叔母那時的神情……肯定是知道些什麼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