徐崇朝午後便正式拜會成肅。交廣之事,成肅早已聽諸将細細禀報過,簡單詢問了兩句,似乎對他的表現還算滿意。
徐崇朝曲折地提起徐麗娘,鄭重向成肅道謝。成肅神色如常,擺手道:“是我愧對二娘子,若早日歸來,也不至于令他們骨肉離散。”
徐崇朝問道:“戰俘在下邳數月,朝廷為何突然要召回?”
“還不是李勸星的主意?”成肅似有些不快,也不願多說,“若我在金陵,必不會讓他任意而為。府僚留守東府城,搭救不及,釀成大禍。”
誰又能想到,李勸星連聲招呼都不打,竟領了皇命随意處置他的俘虜。
徐崇朝心中難平,他本以為成肅應允了,便能保住徐麗娘母子的性命,可沒想到奔波這一場,到頭來還是未能如願。人死不能複生,勉強救出徐麗娘,對徐家來說,也是聊以慰藉了。
成肅見他似有些悶悶不樂,心頭也有些慚愧,安慰了幾句,徐崇朝抿唇道:“此事豈是義父之過。”
屋中有一瞬靜寂,成肅開口道:“我總要為你阿姊讨回個公道。”
徐崇朝不再多言,臨行之際,狀若無意道:“今日怎不見狸奴?”
成肅道:“今上召見,她入宮去了。”
這可是件稀奇事。
見徐崇朝訝然,成肅面帶笑意,道:“旨意來得急,我也不知底細。等她回來,你再問問。”
徐崇朝應下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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一輛牛車緩緩駛過金華橋,簾幕低垂,一片靜谧。
大魏以牛車為尚,王公貴族皆乘坐牛車出行,莫不極盡奢巧之能事,将裡裡外外鋪襯得華麗舒坦。
這牛車卻普通得很,周身并無多餘的裝飾,走在繁華的宮外大道上,更顯得質樸無華,任憑誰也不會多看一眼。
然而車旁有一人騎馬随行,青衫玉帶,風神俊逸,望之宛如翠竹臨風,引得道旁行人紛紛注目。
那人目不斜視,打馬向前,目光平靜如同深潭,映襯出與年紀不甚相符的穩重。
側簾掀起,那人便側首望去,道:“女郎何事?”
成之染掀簾而望,正對上對方溫潤俊朗的眉眼,不由得一愣。
積石如玉,列松如翠。郎豔獨絕,世無其二。
饒是她對謝鸾沒什麼好印象,此時看到他,也不得不承認,他确有一副俘獲京中仕女歡心的好容顔。
成之染從未想到,這次回金陵,她居然第二日便遇到謝鸾,更不會想到,對方居然出現在太尉府。當時她訝異得很,謝鸾倒是不卑不亢地一禮。
他起初在孟元禮手下,孟元禮死後,成肅便将人招徕到府中,命為參軍,頗為自得。恰逢宮中傳召,成肅當即讓謝鸾送她入宮。
兩人一路未曾言語。謝鸾依舊是一派高華恬淡的氣度,一言不發,更襯出貴公子的威嚴。成之染窩在車廂裡,心裡早已是七扭八結。
原本被皇帝召見,她滿心歡喜。如今謝鸾跟在她身旁,滿腦子便隻剩下驚疑。
謝鸾,怎麼會到太尉府!怎麼會到她阿父手下!
世家大族向來看不上寒庶,但對于成肅這樣的重臣,多多少少還是要高看一眼。然而陳郡謝氏的态度卻晦澀不明,過往種種也并非無迹可尋,連成之染都能察覺到其間疏離的隔膜。
然而謝鸾還是進了太尉府。
許是她半晌不言,謝鸾又問道:“女郎有何事?”
成之染回過神來,也有些讪讪,她滿心疑問,如今卻不是開口的時機。她想了想,問道:“郎君可知,今上為何召見我?”
“天意難測。”謝鸾淡淡道。
成之染洩氣,正要将側簾放下,又聽對方道:“今上記挂着女郎,總歸是好事。”
成之染并非真的想從他這裡問出什麼,搭讪了兩句,便各自默然。好在謝鸾隻送她到皇城東側建春門,兩下裡分開,成之染暗自舒了一口氣,也不知方才為何竟有些緊張。
宮中内侍領着她,徑自行到萬春門入宮。萬春門正對着東宮奉化門,成之染不由得朝那邊瞥了一眼。庭樹肅殺,東宮也顯得愈加冷落。
今上多年無子,東宮荒廢至今。
成之染顧不得感慨,踏入宮門那一刻,心頭便浮起異樣的惆怅。她已數年沒有見到天子了,記憶中沉靜淡雅的容顔漸漸隐沒于層雲,籠罩在淺金色的光華之中,一步又一步遠去,隻剩下一個璨然若神的虛影,高踞于九重天上。
天子在便殿接見她。
宮中觐見的禮數繁多,成之染三拜九扣之際,聽得上方傳來天子溫潤的聲音,不由得仰頭望去。
直視聖容乃大不敬之舉。對上天子的目光,她心裡咯噔一下,頗有些懊惱。這一路惦記着謹言慎行,沒想到才見到天子,便舉止無禮。
然而她到底沒有移開目光,天子垂眸端詳她,對她這冒失之舉,也并無怪罪之意。
半晌,天子微微颔首:“數年不見,大娘子風采如昔。”
若說風采如昔,眼前的天子才是明證。歲月似乎并未在他身上留下痕迹,仿佛神祇一般風華永駐。
成之染一時惘然,臨行前成肅叮囑的酬答應對,也變得磕磕絆絆。
天子隻溫和而平靜地望着她,從容問起嶺南戰事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