成之染回到建春門時,日影已漸漸西斜。皇城外熙熙攘攘,間或傳來零星笑語。
謝鸾見她出來,微微颔首示意,問道:“女郎可要回府?”
成之染點頭。
牛車緩緩駛動,謝鸾依舊騎馬跟在牛車旁,哒哒馬蹄聲透過廂壁,沉沉如同鼓點,不輕不重地敲打在成之染心上。
側簾倏忽間掀起,成之染看了看天色,略一沉吟,道:“去校場。”
謝鸾雖意外,卻并不多問,交代給車夫,便默然不語。
成之染倚着廂壁,側首凝聽着外間馬蹄聲,目光落在面前幾案上,日光正明明暗暗地躍動。
她腦子裡亂得很。
獻計襲破廣州,又率軍追擊張靈佑到交州,她固然有功,但身份又有些不上不下。可數年不曾相見的天子,竟在她剛剛返京之際便召她入宮,還要封她為鄉君,這份若有若無的偏重,讓她茫然無措。
天子的心思,她實在捉摸不透。
不過,天子已答應來日論功行賞,有這句承諾在,饒是她父親,也說不得什麼。
當初季山松交給她數千人馬,隻是代為統領而已,如今大軍已得勝回京,想來衆軍士也有了新的歸宿,若數算起來,她手下隻有從降卒中招徕的數百人馬,單薄得可憐。
成之染無聲地笑了笑,不管怎麼說,這些人她硬拉到手下,總不會拱手讓人。自從澗陽城一别,手下石阿牛帶人随沈星橋回京,她還一直沒見到,是時候去看看了。
她有一搭沒一搭地扣着指節,外間突然一陣喧鬧聲。平緩前行的牛車止步,成之染聽到謝鸾溫和平靜的聲音。
“世子。”
成之染眼皮一跳。世子,什麼世子?京中王公貴族如雲,路上偶遇幾個世子也不是稀罕事。可是……謝鸾本就是豫甯縣公世子,能讓他如此尊稱的,恐怕還真沒幾個人。
成之染心頭浮起不祥的預感,果然下一刻,蘇弘度的聲音便徑直傳來。
“三郎,這是誰?竟勞你親自護送。”
眼前的青年望着他,眼神中頗有幾分玩世不恭。謝鸾淺淺勾唇,他大老遠就看到蘇弘度守在路口,分明是等着什麼人,看他笑吟吟的樣子,多少有幾分蓄謀已久的意味。
如此刻意,總不是為了他。
對蘇弘度這檔子事,謝鸾并不想幹預,他正要開口,卻聽得一聲輕響。
車門已悠悠推開,一身盛裝的成之染利落跳下,轉身向蘇弘度一禮:“見過世子。”
她雖裙裾在身,行的卻是男子之禮,擡頭望向蘇弘度時,也帶着客氣的笑意。
兩人上次相逢時京中動蕩不安,禦街前匆匆一别,言有未盡之意。
自從南征諸軍回京以來,蘇弘度便派人到東府城盯着,今日終于有機會見到人,一時間喜上眉梢。他将成之染上下打量一番,道:“嶺南艱辛,成娘子受苦了。”
他熱切地問這問那,成之染也不好拂了對方面子,隻垂眸斂首,一一作答,眼見得日影西斜,不由得失了性子。
她頻頻看向謝鸾,希冀對方能适時提醒打斷,謝鸾卻視若無睹,目光淡淡地落在别處。
蘇弘度順着她的視線,狐疑地瞥了謝鸾一眼,半晌道:“我在府中備下薄酒,請成娘子過府一叙,如何?”
這話有些唐突了。臨近日暮,哪有邀請小娘子回府的道理。成之染暗中詫異,尚不及開口,謝鸾發話了:“世子,女郎出來有些時辰了,東府怕是等不及。”
蘇弘度眸色動了動:“三郎,你可真是……”他沒有說下去,頓了頓,對成之染道:“既然如此,我改日再請娘子過府。”
他站在街口,目送成之染登上牛車,緩緩向城東而去。直到走出了很遠,成之染才掀開側簾,朝外間一望。
天色不早。
她對車夫道:“回府,不去校場了。”
車夫應了聲。
成之染卻沒放下簾子,半晌道:“謝郎,多謝。”
方才謝鸾肯開口為她解圍,實在是意料之外。
謝鸾淡淡地客氣了兩句,瞥見那側簾放下了,遲疑了一瞬,還是問道:“襄王有意,神女無情。何不說清楚?”
簾内良久沒聲音,謝鸾抿了抿唇,擡眸望着不遠處的東府城。日暮重樓,雄偉無匹。
成之染看不到這番景色,她閉了閉眼睛,心裡滿是無奈。難道她不曾向蘇弘度說清楚?可惜會稽王世子目下無塵,聽不得這些違逆他的話,或許像他這樣的金枝玉葉,對什麼事情都勢在必得。
謝家公子與世子沾親帶故,她不知如何解釋,索性緘口不言。
————
待回到公府,成之染去見成肅,謝鸾也要去複命。成肅見二人一前一後走來,越看越歡喜,手撚着須髯,笑吟吟地。
徐崇朝坐在他下首,見此番情形,垂眸呷了一口茶。成之染雖沒有傾城之貌,但在他眼中處處皆可愛,風神意氣,更無人能及。謝鸾自然是芝蘭玉樹,光彩照人,可兩人站在一處,他一眼也不想看。
謝鸾與成肅攀談幾句便離開了。成之染松了一口氣,往徐崇朝對面一坐,朝他笑了笑。
徐崇朝心裡那點不自在,都在這一笑中泯然了。
成肅并未察覺二人的神色,他似乎心情不錯,問成之染道:“今日面聖,所為何事?”
成之染也不隐瞞,道:“今上要封我為鄉君。”
成肅正啜飲茶湯,聞言嗆了一口,咳嗽個不停。好不容易平複了,他問道:“這是何道理?”
“大抵是為了交廣戰事罷,”成之染觑着他神色,道,“我在曲江、番禺兩戰獻計,今上知道的。”
成肅擡眼看着她:“今上如何能知曉?”