他的反應讓成之染頗有些意外,先前她以為是父親向天子炫耀,如今看來則另有門道。
成肅眉頭微動,也想到了這個問題。沈星橋從嶺南回來,将交廣戰事一五一十地禀報給他,由長史蕭璞親自下筆,寫了封戰報上奏天子。
轟轟烈烈的戰事落筆成文,尋常将帥的名姓尚且模糊不清,成之染這般小人物自然隐沒于紙背。
即使面見天子時,出于某種隐秘的私心,成肅也不曾提及長女之事。
這些事,他不說,手下還有誰能向天子說?
不過事情總有例外。
成之染遲疑地看着徐崇朝,又緩緩轉向成肅,道:“李兖州?”
李臨風是南下追讨海寇的主将,曲江、番禺兩戰,以及交州追擊之事,他雖未親曆,卻洞悉諸将的動作。身為兖州刺史,他并非成肅屬下,對于南征之事,他自會向天子禀報。
然而成之染又陷入迷惑,李臨風,他為何要這樣做?
成肅卻笑了:“他還真是……”
他遲疑不定不便說的事,李臨風替他說出來,多少也算是一種委婉的示好,這不,天子聽說後竟要封賞了。
成肅道:“冊封的旨意何時到?”
成之染一噎:“阿父,今上是這個意思,但我已經回絕了。”
成肅差點沒反應過來:“回絕了?”
成之染點頭稱是:“我不要命婦封号,要做便做萬戶侯。”
鄉君的封号說不要就不要,甚至沒回來跟他商量下,成肅心裡不是個滋味。可對上成之染的目光,聽到這句熟悉的萬戶侯,他蓦然想起初封郡公之時,在發妻柳氏榻前,她也是這番志氣。
“罷了,”成肅頓時沒脾氣,歎氣道,“不要就不要。”
成之染仰頭望着他,眸中似乎隐隐期待着什麼。
成肅看了她一眼,輕輕扣了扣幾案,道:“今上還記挂着你,是福分。這可比什麼鄉君縣君強多了。”
還有李臨風,也是有意思……他與李勸星不對付,李臨風不可能不知道。這一番舉動,又讓人捉摸不透。
成肅一時間神色莫名,卻聽徐崇朝開口道:“鄉君縣君不過是名号而已,狸奴在軍中,手下可有不少人。”
成之染笑道:“阿父可知道,番禺之戰前,李兖州已擢升我為幢主了?”
成肅“嗯”了聲,道:“他又不給你人馬,你倒是容易哄騙。”
成之染不以為然:“如今人已齊全了,阿父難道想賴賬?”
成肅略一沉吟,道:“既然是李兖州的命令,為父自然要給他面子。隻是你離開許久,那些人可還記得?”
成之染發覺成肅出奇地好說話,對他言語中的調侃也沒放在心上。當初她自封為隊主,多少還是有些心虛的,如今在成肅面前過了明路,欣喜之餘,也難免意外。
這一切過于順理成章了。
成之染離開前堂時還心思重重,徐崇朝笑道:“守住了手下人馬,你怎麼還苦着臉?”
成之染搖了搖頭:“隻是有些突然罷了。”
“哪裡會突然?”徐崇朝認真看着她,“當初在澗陽城時,季将軍親手把将印交給你,這一路出生入死,過關斬将,狸奴,你已經走出很遠了。”
成之染側首,對上他溫柔而堅定的目光,不由得心中一動。兩人并肩而行,靠得近極了,借着襦裙寬袍大袖的遮掩,成之染悄悄握住他的手。
徐崇朝輕笑了一聲,目光掃過庭院中往來的侍衛和仆役,低聲道:“這麼多人在。”
話雖如此,他反手回握,握得更緊了。
成之染将他送到府門,道:“我阿父必有所謀。”
不待徐崇朝答話,她又接着道:“我直覺如此,不會錯。”
徐崇朝思索了一番,道:“難道是蜀中?”
成之染松開他的手,似乎不舍地輕觸他指尖,道:“也隻有蜀中了。”
她三叔鎮守荊州,興兵伐蜀自有得天獨厚的優勢。若能平定蜀中,宗氏一族想來也是樂見其成的。
成之染目送徐崇朝打馬而去,不知不覺天光已暗淡,華燈初上,照得她身影在涼風中蕭瑟,如同天幕下的一棵樹。
“女郎。”
有人在身後喚她。
成之染回首,道:“何主簿。”
她話已出口,突然反應過來,笑着改口道:“我都糊塗了,該是何司馬。”
軍府司馬阮序出任江州刺史後,主簿何知己便接替了他的位子。何知己從成肅聚義時便擔任主簿,成之染望着他,竟生出淡淡的感慨。
何知己官袍在身,身後也跟着侍從,似乎是處理完府中事務,正準備回家。
兩人寒暄了幾句,何知己眸色一動,道:“女郎明日若無事,多在府中陪太尉說說話。”
成之染一口應下,心中卻有些詫異。明日是什麼日子,她自然知曉,可是何知己,他不是素來避諱成氏家宅之事嗎?
可是這樣提醒她……總不會是無緣無故的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