暮色沉沉,坊間響起梆子聲,再過沒多久,坊門便要落鎖了。成之染向鐘氏道了别,與趙蘅蕪一道出門。登車之時,她察覺身後視線緊随,落簾的間隙一瞥,望見徐崇朝稍顯暗淡的目光。
成之染閉了閉眼,到底沒再将車簾掀起。
趙蘅蕪家住城西,與成之染并不順路。二人路上分開後,成之染倚着廂壁,竟有些昏昏沉沉的。明明大半天盡是玩樂,她卻感覺比行軍還疲憊。
牛車吱呀一聲停住了。成之染心中一動,喚道:“阿喜?”
阿喜此行随她來,隔着側簾道:“女郎,徐郎過來了。”
成之染心中一緊,尚不及開口,卻聽到徐崇朝似乎與阿喜說話,旋即車門一開,人已鑽進了車裡。
“阿蠻!”成之染難掩驚詫,又不知他與阿喜說了些什麼,沒來由有些慌張。
徐崇朝比了個噓聲,低聲道:“小點聲。我來看看你。”
“我有什麼好看的?”
徐崇朝盯着她,問道:“午後在後園,你看到我了。”
他并非詢問,而是以肯定的語氣說出。
成之染側首:“嗯?”
徐崇朝伸手拉她,成之染将他推開,兩人一時僵持住。
徐崇朝問道:“狸奴,這是怎麼了?”
車廂雖寬敞,可兩人挨得近極了,彼此的氣息交纏,成之染穩了穩心神,道:“你可曾與蘅蕪有婚約在身?”
徐崇朝眸中閃過一絲詫異,急切道:“不過是父輩戲言,我從未答應。”
見成之染不語,他連忙解釋道:“我長姊與趙郎成婚時,蘅蕪才出生沒多久,我年紀也小。趙家伯父與我阿父多年同袍,一時興起,才開了什麼換親的玩笑。他去世得早,這事再沒人提過。”
成之染聞言,心中竟有些酸澀。趙茲方之父是宣武軍故将,當年謝峤将軍的舊部,他與徐家才是真正的通家之好,兩家的孩子打小便相識,如今更親如一家。
她悶悶道:“你認識蘅蕪,比認識我早許多年。”
“這哪有什麼先來後到?”徐崇朝趁機拉住她的手,道,“她比三娘還要小,我向來都是當阿妹看的。”
成之染側首望他:“我也比三娘要小。”
“這可不一樣,”徐崇朝失笑,認真道,“當初遇到你,我就想……”
他頓了一頓,勾唇笑起來,卻不肯說下去了。
成之染追問:“就想什麼?”
徐崇朝不語,英武的面容帶了幾分忸怩。他一手将人攬過,在對方唇角和面頰落下一串溫柔缱绻的吻。
溫熱的氣息如同羽毛從心尖掃過,成之染心如擂鼓,神智卻無比清醒。
阿喜他們可都在外面,掀開簾子便一覽無餘。這未免太過于冒險。
她将手搭在徐崇朝肩上,緩緩拉開了距離,長久地凝視着他。
徐崇朝問道:“怎麼了?”
成之染并不作聲,半晌,她搖了搖頭,擡手輕輕描摹着對方的眉眼,道:“坊門要關了。”
徐崇朝打量她神色,探身吻上她唇瓣。
成之染沒有避開。
“那便告辭了。”徐崇朝低聲說道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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金陵的雪下了一層又一層,深深淺淺地鋪陳到年關。海寇初平,百廢待興,成肅身居揚州刺史,又新任太尉,府衙俨然如同一個小朝廷,軍情政事樁樁件件如雪片,府中整日裡人來人往,忙碌得如同市集。
成之染到底還是被成肅拉到了滄海堂,代替他生病的書吏念誦文書。這活計枯燥而龐雜,每每從連篇累牍的文字中尋取真意,都仿佛抽絲剝繭,耗費心力。
也難為她父親終年累月浸淫其中。
偶爾她也能看到熟悉之人的消息。先前随成肅征伐的部将大都加官進爵,不少人鎮戍一方,建威将軍董榮從下邳送來拜帖,倏忽讓成之染想到,平齊竟已是兩年之前的事了。
當初海寇進犯金陵,伐齊大軍倉促南歸,隻留下降臣羊粲都督諸郡,并一幹三齊士族作宰。年來朝廷陸續派人到三齊為官,新晉的奮武将軍彭鴉兒亦在其中,他口中三齊景象,似乎與往日獨孤氏在時并無二緻。
“三齊之間,羊畢封高而已……”成肅閉目歎息,道,“獨孤氏雖敗,豪強大族還獨善其身。”
成之染道:“羊畢封高在三齊經營日久,所求不過是保全門戶罷了。倘若能歸心朝廷,給他個一官半職又有何妨?”
成肅道:“不錯,世家所求不過門戶。可若是胡虜以重利招引,他們豈能不動心?”
畢竟,慕容氏隔河南望,也不是一朝一夕的事了。
“此一時也,彼一時也,”成之染搖頭,“似這等豪強大族,恐怕是隻能威逼,不能利誘。隻要我軍拒敵于大河之外,三齊士族便心向朝廷。”
成肅不置可否,突然笑了笑:“先前謝三郎也是這樣想的。”