李明時猛地吐出一口鮮血,千言萬語凝滞在胸口,終究腦袋一歪,一口氣斷在此處。
他死不瞑目。
成之染垂眸打量着他,心頭仿佛被對方悲哀的情緒侵染。她伸手替他覆上眼皮,沉默着站起身來,揚聲道:“傳我軍令!”
傳令官噔噔跑進來,見成之染面沉似水,說出來的話亦堅如寒冰。
“将李勸星一家六口驗明正身,解赴街口,活着的斬首示衆,已死的暴屍街頭!”
她話音剛落,屋外忽一陣騷動。有人叫喊道:“徐參軍,沒有中郎将命令,不能進!”
步履匆匆的徐崇朝不管這些,大步流星地闖進槐蔭堂,迎面便望見李明時橫屍屋中,頓時眼前一黑,腦海中嗡的一聲。
他三步并作兩步,跪上前将李明時扶起,連連呼喚了幾聲。
李明時的身體還是溫熱的,然而卻已沒有了呼吸。
少時京門同遊的光景倏忽湧上心頭,又突然變得支離破碎,随着初冬寒風和浩蕩江水哀鳴嗚咽。
徐崇朝悲從中來,半晌才擡起頭來,質問成之染:“你——你為何殺他!”
“謀反乃族誅大罪,他難道不該死嗎?”成之染面不改色,淡漠的容顔讓他看着陌生。
她說出如此冠冕堂皇的辭令,徐崇朝氣不打一處來:“你怎能殺他?是你親口說,不開殺戒的!”
“對尋常百姓,自不必株連無辜。可他是李氏逆黨,不死不足以謝天下。”
徐崇朝不想聽這些欺世盜名的理由,悲聲道:“可你明明可以放過他!你是持節的中郎将,就算網開一面放他走,軍中上下又有誰膽敢阻攔?”
“我可以,我自然可以,”成之染并不否認,隻是反問道,“可是放他走,你讓我如何向太尉交代?”
“太尉……太尉……”徐崇朝隻覺得荒謬,喝道,“他是你父親!”
成之染指着案上的符節,沉聲道:“他亦是我的府主。”
徐崇朝望着那三尺見長的赤節黃旄,怔然無語,良久,他苦笑兩聲:“放過他,又能如何呢?”
“這種事,誰能說得清?”成之染偏過頭去,道,“當初你在廣固城放過獨孤明月,她便引出了天大的事端。”
獨孤明月,不過是李氏發難的借口罷了。
徐崇朝神情複雜地盯着她,一口氣憋在胸口,不由得怒道:“你如今知道斬盡殺絕了?謝鸾到東府求情時,為何不斬盡殺絕?難道區區一個李明時有什麼滔天本領,竟會比謝氏後人生出更多麻煩嗎?”
成之染頓覺他無理取鬧,冷聲道:“謝讓固然也該死,然而謝鸾是帝甥,豈能等閑視之?”
徐崇朝赫然起身:“生死不辨,愛憎随人,哪有這麼多說辭可言!你若還要殺李氏家眷,不如踩着我的屍首過去。”
成之染深吸一口氣,喝道:“來人!”
石阿牛聞聲進來,一看這劍拔弩張的架勢,頓時又想退出去,被成之染橫了一眼刀,這才抱拳道:“請節下吩咐!”
“徐參軍偶感風寒,猝發狂易,送他回住處歇息。沒我的命令,不準出屋門半步。”
徐崇朝聞言,氣得死死盯着她,正欲分辯時,成之染舉起符節,直指着他道:“徐郎,你還要違令不成?”
她辭色俱厲,手中符節更似有千鈞之重。
聽聞槐蔭堂異動,溫印虎諸将也紛紛趕來。溫印虎官位最高,硬着頭皮上前勸道:“節下息怒,徐參軍并非有意。”
不待徐崇朝答話,他連忙将人拉開,低聲道:“太尉正在路上,少生事端為妙。”
彭鴉兒向近旁軍士使了個眼色,軍士上前攔住徐崇朝,催促道:“徐參軍,請——”
徐崇朝嘴唇微動,低頭看了看李明時屍首,又深深地望了成之染一眼,目光落在那個刺眼的符節上,一言不發地扭頭離去。
那一眼情緒極為複雜,成之染閉上眼睛,狠狠甩了甩腦袋,惡聲道:“派人去下遊打探,太尉到底何時到江陵!”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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李勸星家眷在江陵大市街頭處斬,懸首示衆。死去的李勸星父子僥幸留了全屍,在江陵寒氣生發的土地上永墜幽冥。
這一日天色陰沉,愁雲慘淡,槐蔭堂中也顯得昏暗。成之染獨坐堂中,登時生出無盡的蕭索。
今日亦是她母親柳夫人的忌日。
涼風冷露,哀思愀然。她全無大獲全勝的喜悅,隻是默默擦拭着心愛的長刀,追懷過往,勾起無盡的惆怅和苦澀。
當年成譽将寶刀送她,那時的期許,無疑是驅除胡虜、光複社稷。可曾想到會有今日?
“阿叔……是我錯了麼?”
霧氣在眼底氤氲。原來當這把刀揮向别人時,她自己也會痛。
但身為諸軍都統,她并沒有多少時間沉湎于此。屋門打開時,成之染恢複了以往的神色,她召集諸将,問道:“諸軍傷亡幾何?”
諸将各自回禀,軍士死傷多在攻打内城時,為數并不多。成之染囑咐好生安置了,溫印虎道:“李勸星手下人馬,大都逃散了。還有數百名戰俘關押在獄中,依節下之意……?”