大軍數萬人駐紮于江陵城外,軍容整肅,号令森嚴,與百姓秋毫無犯,城中漸漸恢複了往日生機。成肅坐鎮荊州刺史府,軍府接連下了幾道令,約法三章,輕徭薄賦,識擢才能,精研吏治,府吏往來不絕,竟仿佛比東府還忙碌三分。
元破寒站在槐蔭堂外,不由得感慨:“太尉不會是要常駐江陵了罷?”
“那怎麼可能?”成之染從江邊回來,聞言道,“荊州初定,正是人心浮動之時,待此間事了,太尉自然要離開。”
元破寒“哦”了一聲,情緒忽有些低落,道:“也不知道那位會稽王,是何等人物。”
成之染奇道:“元郎,你今日怎麼如此多愁善感?”
元破寒搖了搖頭,笑道:“我隻是想到當初彭城忠武公在時,原準備春來伐蜀。如今東府大軍已到荊州,倘若能乘勢伐蜀,也算了卻了忠武公心願。”
他提到成譽,成之染亦是黯然,半晌道:“太尉未必沒有此意。”
成肅率大軍數萬西征,固然是為了與李勸星一決高下,如今大勢已定,益州近在毗鄰,實在是難以讓人不動心思。
果然沒幾日,成肅便召集諸将佐,當衆宣布要派兵伐蜀。
衆人雖有些意外,一時間面面相觑,竟沒人吭聲。數萬東府軍跟随成肅西征,本以為要經曆一場惡戰,沒想到前鋒已順利收複江陵,他們還有些意猶未盡。然而伐蜀之艱難,衆人也心知肚明,數年前三番兩次都無功而返,濮陽王客死征途,趙茲方丢官罷職,朝中人人視之為畏途。
若說還有誰尚能一戰,隻怕唯有成肅一人而已。
半晌,甯朔将軍柳詣問道:“不知太尉打算何時動身?”
成肅手撚着須髯,臉上帶着笑。成之染知道,她父親記挂着金陵,如何能安下心來伐蜀。
“我不去,”成肅道,“諸位哪個願領兵?”
聽他這麼說,衆人頓時洩了氣,支吾了一番,誰也不敢挑大梁。諸将中數冠軍将軍丘豫資曆最高,他皺緊了眉頭,心中實在是沒底,便索性默不作聲。元破寒和岑汝生相視一眼,對此都頗為心動,然而他二人名位尚輕,隻怕是難以服衆。
諸将正猶豫之際,有人打破了沉寂。
成之染說道:“讓我去。”
衆人齊刷刷看向她,一個個欲言又止。桓不識和劉和意随成譽在荊州多年,一時間心内凄恻。
桓不識自忖畢竟是成雍妻弟,于成之染而言算得上長輩,索性道:“自古平蜀之人,俱是雄傑重将。中郎将資名尚輕,如此重任,隻怕難當。”
劉和意斟酌一番,見成之染不像開玩笑,也勸道:“蜀道之難,難于上青天,中郎将此言草率了!”
成之染看了他們一眼,道:“我尚未一試,諸位豈知不可?要不然,我再立一個軍令狀來看?”
堂中頓時鴉雀無聲。
成肅忽而笑起來,道:“既然如此,那就讓你去。”
成之染沒想到他這麼痛快,連忙上前領命,生怕對方下一刻反悔。
衆人一下子炸開了鍋。龍骧将軍董榮沉默半晌,對成肅道:“中郎将雖然有功,但伐蜀畢竟是大事,明公麾下數萬人馬,豈能輕易交給一個女娃?”
董榮與成肅年歲相仿,相識多年,說話素來有分量。成肅笑了笑,又聽柳詣道:“事關重大,稍有差池便前功盡棄,還請明公三思。”
成肅緩緩道:“她都不怕,諸位怕什麼?”
衆人一時都噎住。
“我意已決,不必再勸,”成肅道,“大軍駐紮在江陵養兵備戰,待明年開春出征,時間足夠了。”
他擺明了不聽勸,諸将佐隻好暫且閉嘴。成之染直到走出槐蔭堂,還感覺有些不真實。
元破寒和岑汝生趕過來向她道喜,成之染謝過他們,似笑非笑道:“諸将不信我,那可怎麼辦?”
元破寒笑道:“太尉之命,誰敢不從?”
太尉之命……
這是因為太尉之命嗎?
成之染眸光微動,低聲道:“我都已經二十歲了啊……”
随後那幾天,她幾番路過槐蔭堂,出來的将佐看見她,目光都一言難盡。看樣子,衆人仍舊不死心,還在前赴後繼地勸成肅收回成命。
劉和意倒是迅速認清了形勢,暗中告訴成之染,為她這樁事,成肅已經派人去金陵請旨了。
軍中大小事宜,成肅足以拿主意。成之染頓覺意外,問道:“是什麼旨意,竟要到金陵去讨?”
劉和意卻不肯多言,隻道:“女郎等着便是了。”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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成之染一直等到這年江陵初雪時,金陵來使攜聖旨翩然而至。成肅在前堂會集諸将佐,延請天使到堂首,向衆人宣讀诏書。
那來使一襲綠袍,面白無須,是個内侍的打扮。他聲音高亢卻并不顫抖,每個字都清晰地傳入衆人耳朵裡,帶着邈遠的威嚴,仿佛空氣都為之凝滞。
成之染,使持節、都督益州諸軍事……
堂中一陣微不可察的騷動。
當最後一個字落下,成之染緩緩睜開眼睛,目光越過跪拜俯伏的衆人,與來使遙遙一望。
來使靜靜地捧着诏書,開口道:“中郎将,還不接旨?”