滿朝文武早聽說成氏女挂印封侯,止不住好奇,本朝第一位女侯是什麼模樣。
成之染坦然接受衆人的窺視,規規矩矩地目不斜視。成肅的位置比她靠前,父女二人一路前來,保持着不遠不近的微妙距離,在外人面前還算得上父慈子孝。
熹微晨光中,成之染見到了不少熟悉面孔。丹陽尹何知己如今已兼任吏部尚書,大權在握,意氣風發,他與成之染經年未見,談笑間,風姿意态仍與往日無異。
成之染在人群中瞥見了中書侍郎周士顯。
從前她不慣與朝臣交接,如今既已存了開府的心思,于政事之上便更加關切。周士顯是天子筆墨近臣,官位算不得太高但職權甚重。
她含笑緻意,周士顯煞是驚奇,然而成之染尚未開口,便聽得天街銀鈴脆響,鼓點陣陣。
衆人紛紛止住了竊竊私語,垂首侍立,靜候天子駕臨。
旌旗林立,車馬喧嚣,成之染從衆人縫隙間望見明黃的帷幔一角,三十六人高擡玉辇,盛大的法駕鹵簿,足足一炷香才走完。
她卻是連天子的影子都沒看到。
成之染一路随行到圜丘,仿佛在這片冠冕汪洋中随波逐流。人群鴉雀無聲又井然有序,又如棋子一般各安其位,唯有窸窸窣窣的腳步聲回蕩,與不遠處鐘鼓交映,于寒風之中點染出莊嚴肅穆的冷寂。
直到禮官奉請天子登台時,成之染終于望見那人身影如朗月清輝,步履沉穩地踏上祭台。
百官山呼萬歲,齊齊拜服。天子衮冕盛大隆重,高高在上恍若神祇。祭台上香煙缭繞,猶如雲霧蒸騰。
縷縷煙霧在寒日緩緩升騰,似乎向天界傳達着人間祈願。成之染看不到天子的神情,挺拔的背影于煙霧缭繞間更顯得莊嚴肅穆。
正午時分,日上中天,長夜于此止步,萬物如遇新生。天日昭昭,光華璀璨,仿佛一切從此刻生動起來,載滿人間繁華與富饒。
成之染呼吸一滞,此刻的盛大恢弘,深深攫住她心神,她突然明了何為天子。
而唯有天子至尊,才足以以萬民之名,向蒼天祈求風調雨順、國泰民安。
冬至祭天告廟的盛儀,足足持續了一整天。成之染幾處奔波,雖不覺得累,但她始終沒機會接近天子,心裡不由得着急。
衆人浩浩蕩蕩地跟從天子回銮,于大司馬門外恭送聖駕。
眼看着日薄西山,天子車駕緩緩向大司馬門行進。成之染急不可耐,顧不得環佩叮當,拎着衣擺匆匆追上去。
衆人猶在躬身送駕,待反應過來,一時間面面相觑。一幹鹵簿儀仗也大為震驚,直到成之染沖到玉辇旁,才有侍衛執戟将人攔下。
天子顯然被驚動了。
帷幕掀起,成之染看不到裡頭的人,隻聞天子道:“太平侯,這是作甚?”
成之染手扒着玉辇不肯松開,餘光中卻見成肅正往這邊來,她不敢高聲,急急道:“陛下莫怪我貪心,我是來向陛下求取功名的!”
“哦?”天子似是有幾分不解,道,“年方弱冠,一戰封侯,世無其二。你還要何等功名?”
“我不想隻做成大将軍的女兒,我要做成小将軍。”
她話音剛落,成肅已走到近前,招手道:“狸奴,休得無禮!”
成之染松手,整頓衣裳,向帷間斂容一拜。
成肅忙着向天子賠禮,很是為長女禦前失儀沒面子,更何況文武百官那麼多人看着,他辛辛苦苦張羅的閨門名望,隻怕又付之東流了。
見父親在側,成之染難免心虛,一聲不吭地當沒事人一樣。反倒是天子替她找補:“太尉不必多禮,隻不過是與令愛說幾句話罷了。”
天子玉辇被成之染攔在大司馬門下,百官遠遠地望着,因天子尚未回宮,也不敢輕易散去,在寒風中被吹得零落。
天子道:“太尉,讓諸位早些回去罷。”
成肅遲疑了一瞬,明白天子借這個由頭趕他走,卻不好推辭。他深深地看了成之染一眼,才領命而去。
成之染暗中松了一口氣,忽聞天子道:“天下征戰不休,自有拜将之時。”
臨戰受命哪裡夠,終究不是個長久之計。成之染搖頭,心一橫,大着膽子道:“懇請陛下準許我開府。”
此言一出,連天子身旁近侍都露出訝異神情。
除了諸州都督刺史,唯有諸大将軍以上,才有資格設立府署自選僚屬。成之染先前所謂折沖中郎将,也不過成肅軍府自辟的屬官。
兩旁近侍暗暗交換了眼神,心中直搖頭。
太平侯出類拔萃,但還是差得遠啊。
果然,帷幕内一片靜寂,天子良久不語。
成之染一顆心提到嗓子眼,按捺不住正要開口詢問時,冷不丁被人打斷了。
“太平侯,久違!”
成之染一看,竟是東海王蘇弘度,那可不是久違麼。
她恭敬一禮,心中已涼了半截。如今這情形,天子不會再跟她說什麼了。
蘇弘度似乎有事而來,她雖有不甘,隻得匆匆向天子告退。
蘇弘度盯着她背影遠去,猶自不死心,道:“陛下,我至今尚未娶妻。”
天子淡淡瞥了他一眼。依稀風聲中帷幕落下,傳來天子平靜的聲音。
“她是太平侯。”