徐崇朝伫立良久,朝人群會聚之處張望,不知看的是襄遠,還是他阿姊。
成肅碰了碰他的肩膀,将人帶到了座上。徐崇朝受寵若驚,越發不明白對方葫蘆裡賣的什麼藥。
畢竟,自從他母親請托鐘長統到成家求親,他就再沒有喊成肅一聲義父。所謂的父子之情,如今恐怕已不是從前的滋味。
吏部尚書兼丹陽尹何知己,上前與成肅見禮。見成之染走過來,他展眉一笑:“太平侯,久違。”
這一聲久違,倒不是二人有多久沒見,平日往來,他們有的是見面的機會。成之染會意,她上一次參加上元春宴,還是在乾甯二年,距今已整整八年。時移世易,已不複當年模樣。
她一笑嫣然。鎮國軍府中,佐吏雖由她自行辟除,任命仍要經吏部核準,軍府初建,何知己身為吏部尚書,明裡暗裡幫了她不少忙,她心中自是感激。
群臣畢集,言笑晏晏,忽聞鼓聲漸起,帝後降臨。
與八年前相比,帝後膝下愛女已稍稍長大。皇長女蘇裁錦剛剛十二歲,麗質天成,眉目如畫,宛然是天家貴女。皇次女蘇蘭猗也已滿九歲,形容尚小,黑葡萄似的大眼睛在堂中轉了一圈,直直落在成之染身上。
她小聲問阿姊:“那邊的娘子,怎麼穿的跟旁人不一樣啊?”
這樣的場合,朝官命婦都身着吉服。成之染所穿吉服,雜糅朝臣和命婦的形制,是祠部特地博采衆長,為她趕制的新衣。
蘇裁錦說不出所以然來。袁皇後聞言,低聲解釋道:“她就是阿母所說的太平侯。”
蘇蘭猗微微張大了眼睛,目不轉睛地望着成之染,這神情落在成肅眼中,卻仿佛是在盯着成襄遠看。
成肅略一沉吟,暗中問身旁長子:“今上兩位嫡公主,桃符中意哪一個?”
成昭遠赫然一驚,目光從上首掃過,微微紅了臉。他委實沒有想到,他父親居然早早打起了公主的主意。
先帝諸位公主的驸馬,無一不是名門望族,成氏似乎還差點意思。然而他從不會忤逆成肅的心思,于是道:“阿父做主便是了。”
成肅聞言,啧了一聲。還是他長子乖順,說什麼就是什麼,不像成之染,總是跟他較勁。
成之染渾然不覺,偌大的上元春宴,歌舞和順,琴瑟相映,她于衆人之中仰首注目天子,卻發現天子目光正落在她這近旁,平素波瀾不驚的眼底,隐隐閃動着異色。
酒過三巡,成之染終于回味過來,天子的眼神令她感到如此熟悉,是因為會稽王也曾有過同樣的目光。
而會稽王的目光,也是落在成襄遠身上。
她驚出一身冷汗。
成襄遠繼承了容楚楚的美貌,她自然知道。可是,在這張揚明豔的美貌下,成襄遠眉眼之間,會不會還殘留着他生父的痕迹?
多年以前關于襄遠身世的傳聞,雖并未落到實處,成肅、成雍連同她一起,彼此都心照不宣。
琅邪王蘇弘景的容貌,在她記憶裡已逐漸模糊,她很難從襄遠臉上尋到蘇弘景的痕迹。況且襄遠的神情氣度,與飛揚跋扈的蘇弘景迥然不同。
旁人很難生出些聯想。
可是,蘇弘景的叔父和兄長,是否能看出些什麼?
成之染望向成肅,這個讓她帶襄遠參加春宴的始作俑者。成肅似乎在專心欣賞歌舞,并未注意到這邊。
成之染心中煩悶,端起面前的酒盞一飲而盡。她不敢深思,倘若成肅當真是有意的……他到底存了什麼心!
成襄遠見阿姊神情微變,一杯接一杯悶聲喝酒,不由得有些擔心。在她又要自斟自飲時,他伸手按住酒壺,勸道:“阿姊,你喝了不少。”
春宴已進行到吟詩作賦的階段,成之染勾了勾唇,道:“我不勝酒力,寫不出詩來,三郎,待會兒你來替我。”
成襄遠一口答應。他飽讀詩書,自不會在這種場合露怯。
成之染暗忖,她父親既然讓襄遠來了,那就一不做二不休,讓襄遠大放異彩,她父親若暗懷心思,總會露出些端倪。
果然,當成襄遠起身替阿姊解難時,衆人的目光都集中在他身上,連耳邊弦樂都悄悄沉寂了聲響。
成肅握緊了酒盞,旋即掩去眼底的驚詫,向天子投去一瞥。
高堂明燦,皎月灼灼。天子目不轉睛地盯着成襄遠,于禦座之上微微傾身,袁皇後看出他張口欲言,可不知為何,話到嘴邊卻又咽了回去。
成襄遠在萬衆矚目之下吟詩一首,聲音因緊張而稍顯激動。然而衆人或被他容色攝目,或被他詞采吸引,這一絲激動,唯有成之染聽出了一二。
堂中久久阒然無聲,半晌,天子輕輕拊掌,衆人才反應過來,交口稱贊。
天子問:“小郎名為襄遠?”
成襄遠拱手:“正是。”