時雨暫歇,金陵城天潮潮地濕濕,一川煙草,滿城風絮,掩映于迷蒙輕霧之中。
鎮國将軍府中的草木愈加葳蕤,被雨水沖洗得青翠欲滴,風移影動,枝葉間水滴飄落,輕輕落在樹下行人身上。
小吏捂緊了懷中書卷,腳下踩過青石闆路上淺淺水窪,留下一路若隐若現的水痕。他行至中堂,卻見屋門緊閉,堂前一個清麗身影,正微微仰頭,與中兵參軍桓不為交談。
小吏上前一禮,道:“江娘子。”
江萦扇從他手中接過這一摞文書,又瞧了桓不為一眼,道:“參軍若疑惑,去問将軍便是了。”
說罷,她敲了敲門,待屋中傳喚,便抱着文書進去了。
桓不為随她步入堂中,成之染端坐案前,宗寄羅和杜黍也在,齊刷刷地目光望過來,讓他不由得局促。
成之染一眼看出他有話要說,果然,三言兩語間,他話鋒一轉,目光也有些擔憂。
“将軍,聽聞青州有胡虜異動,不知我兄長如何了?”
征虜将軍桓不惑以青州刺史之職鎮守廣陵,前些日子有邊境逆黨聚衆數百,暗中渡淮,夜入廣陵城作亂。幸而被城中守軍察覺,好一番追讨,總算平息了此事。消息很快傳到金陵,令朝野瞠目。
堂堂江北重鎮,居然讓亂黨乘虛而入,足以見得守備之松懈。成之染如實道:“刺史難辭其咎,隻怕要受處分了。”
桓不為愈加擔心了。
不過這處分再重,也不至于丢官免職。畢竟趙茲方鎮守冀州,成肅對他已生出防備之心,必不會讓朝廷在此時重罰桓不惑。然而這話不能擺到明面上來說,她好生勸慰一番,冷不丁說道:“倒也并非是胡虜。”
桓不為不解。
宗寄羅知道成之染所指,替她解釋道:“參軍或許不記得,入境作亂的賊首喚作蘇弘義,是乾甯初年夥同庾氏叛亂的宗室子弟。那時他兵敗投奔獨孤氏,獨孤氏敗亡,他又投靠了宇文氏。”
杜黍道:“這群人陰魂不散,我父親在北徐州,竟沒能察覺。若是抓到了,定要将他們千刀萬剮。”
成之染道:“宇文氏在河南之地,與彭城最為切近。此事雖發生在青州,于北徐而言,亦不能不防。”
江萦扇呈上文書,放在最上的是一封書信,落款為冠軍将軍丘豫。
成之染不由得指尖一頓。
丘豫前幾年在外為官,率重兵駐紮淮西壽陽城,借着随成肅西征李勸星之機,今年才剛剛調回金陵鎮守石頭戍。為了運漕以西的練兵校場,他沒少跟鎮國軍府打嘴仗。
如今廣陵城覆轍在前,成之染以為他又要重提此事,待拆信來看,不由得“咦”了一聲。
江萦扇見狀問道:“将軍,何事不妥?”
成之染搖了搖頭,眉頭微蹙又舒展開來,道:“丘将軍向我舉薦一個人。”
這可是個稀罕事。杜黍追問道:“什麼人,居然勞駕冠軍将軍?”
成之染掃了他一眼,道:“勃海高寂之。”
衆人都一頭霧水,從未聽說過這号人物。
桓不為略一沉吟,道:“勃海高氏,莫不是從冀州來?”
成之染翻看那信箋,丘豫是受人之托,所托之人正是當年平齊之時的降臣高琰。她思索一番,想起廣固城被圍,這高琰兄弟逾城歸降,一度在成肅帳下聽令,後來又出外為官,輾轉又回到冀州。
如今正是在冀州刺史趙茲方手下。
成之染輕笑一聲,将信箋放到一旁,對江萦扇道:“岑郎在何處?馬廄正缺人,我看這高郎君合适的很,你去問問岑郎,可否?”
江萦扇領命而去。
宗寄羅面露遲疑:“勃海高氏名門望族,這樣不好罷?”
成之染笑道:“或許高郎君願意呢?”
衆人面面相觑,不知她為何突發奇想,甚至連高寂之見也沒見,就随随便便打發了。勃海高氏的郎君,心氣想必是極高的,若是被惹惱,平白鬧出一場不愉快。
成之染老神在在,任憑旁人怎麼說,也不改主意。
宗寄羅在廊下遇到蕭群玉,把這事說了,蕭群玉凝眉細思,搖頭道:“女郎的心思,如今并不在這裡。這位高郎君如何,她難以在意。”
“那她心思在何處?”宗寄羅不由得問道。
蕭群玉仰首,葳蕤枝葉間蟬鳴不絕,碧藍天幕下,鳥雀飛過這一方屋檐,叽叽喳喳地沒了蹤影。她輕輕朝東方一指,道:“在東府。”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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成之染沒有等多久。這日下朝後,她才出了宣陽門,眼前便出現個熟悉的身影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