堂中老者斜睨岑汝生一眼,道:“小子無狀。”
岑汝生自覺失儀,讪讪落座,目光仍緊緊跟随着對方,一時間如坐針氈。
衆人意識到眼前老者的身份,比岑汝生更驚訝萬分。
成之染起身相迎,賠禮道:“不知岑公大駕光臨,有失遠迎,實在是晚輩大過。”
來人正是雍州刺史岑獲嘉,天子親封的新野郡公。
岑獲嘉年近古稀,滿面風霜,眉眼淩厲。見成之染執晚輩之禮,也隻是道了聲客氣。
他身為雍州刺史,卻不聲不響地潛行到荊州,冷不丁出現在刺史府中,不得不令人瞠目結舌。
成之染卻會心一笑,沒想到她正打算去往雍州,岑獲嘉竟然自己來了,何嘗不是他二人心有靈犀。
岑獲嘉雖然未必知曉她笑容深意,可見面前的女郎神色平和,既沒有少年得志的躁狂架子,又并未因他到來而流露出半分疑慮,心下便舒緩了三分。
因此,當成之染将他請到上座,賓主寒暄之後,從容問起他的來曆時,岑獲嘉手撚着須髯,似是慨然道:“我已數年不曾到江陵。年來老邁,多思舊事。聽聞鎮國将軍遠道而來,仁心惠政,有故人遺風,故而前來一睹真容。”
他口中故人,想來是成譽無疑了。有人記着她三叔,成之染自然欣慰,不過倒也不至于以為,這就是岑獲嘉的來意。
她去襄陽也好,岑獲嘉來江陵也罷,他們所為的,隻怕是同一件事。
成之染并不着急給對方一個答複。她吩咐府中設宴,好生款待這雍州稀客。
宗寄羅不由得為她操心,趁着岑汝生向岑獲嘉詢問家事時,悄悄拉過成之染,道:“岑雍州殺上門來了,你怎麼一副沒事人的樣子?”
“這話不好聽,”成之染糾正她道,“岑公既然肯來,本身就是他的态度。”
她目光移向岑獲嘉,不知何時,對方又與徐崇朝攀談起來。
岑獲嘉隻道徐崇朝是太平侯的如意郎君,今日一見,才知他父親竟然是當年宣武軍的統帥,目光頓時深沉了幾分。
徐崇朝察覺他心思重重,問道:“岑公認得先父?”
岑獲嘉颔首:“當年在謝氏軍中,曾有過一面之緣。”
斯人已逝,陳郡謝氏也今非昔比,徒增傷感。
岑獲嘉卻仿佛有感而發,說起許多風煙消散的往事。到席間酒酣耳熱之際,他突然擲杯長歎:“老朽平生憾事,便是生逢其時,卻不曾見過庾大司馬。”
庾昌若死時,他年輕位卑,自然沒有什麼機會,能見到大江上下呼風喚雨的當世權臣。
成之染來了興趣,問道:“岑公為何想見他?”
岑獲嘉反問道:“太平侯莫不是以為,庾昌若專權擅政,人心積憤,不足為道?”
成之染目光一頓,道:“常言道,蓋棺定論。卻也不盡然。或許有些事,當時也隻有庾昌若能夠做到。”
岑獲嘉深以為然:“我駐守襄陽,年年登上岘山北望。襄陽西可以通關、陝,東可以向許、洛,可關洛之地如今已淪落敵手,如何不令人痛心!當年庾大司馬在時,他率軍親征,攻城略地,一直打到關中去。衣冠南渡以來,也隻有那麼一次,短暫地收複了關中。往後這許多年……”
他隻是搖頭,歎息不語。
岑汝生見他這般神态,料想人已有些醉意,生怕他祖父酒後失言,一時竟有些局促。
成之染以目光安撫他,又望着斜倚憑幾的岑獲嘉,淺淺一笑道:“那岑公可是以為,我父親也是庾昌若這般人物?”
此言一出,堂中靜默了一瞬。
岑汝生一個激靈,一動不動地盯着成之染。
岑獲嘉并未立刻回答,他淩厲眉眼摻雜了幾分迷蒙情緒,說不清也道不明。
成之染淺斟一盞,不慌不忙地等待對方答案。
随從岑獲嘉在座的,有他軍府咨議參軍韋斯道。見岑獲嘉良久不語,韋斯道也替他着急,頻頻以目示意岑汝生。
岑汝生亦不作聲。
韋斯道忍不住開口道:“庾昌若,怎能與太尉相提并論?”
成之染瞥了他一眼,噙着笑意道:“是了,颍川庾昌若出身名門,清流顯宦,天家姻戚。家父草莽寒庶,自然比不得。”
韋斯道慌忙解釋:“我不是這個意思……”他急得滿頭大汗,忽而聽岑獲嘉啧了一聲。
“太平侯一句玩笑話,這都聽不出?”
見岑獲嘉發話了,韋斯道松了一口氣,賠笑了幾句,小心打量成之染神色。
成之染勾唇不語,正對上岑獲嘉的目光。
“庾大司馬,确實不能與太尉相提并論,”岑獲嘉頓了頓,道,“庾大司馬功業未竟而天不假年,太尉則不然。”
庾昌若死時,年過六旬。成之染似是一笑:“家父已五十有二。”
岑獲嘉道:“于豪傑壯士而言,桑榆非晚。更何況,太尉身邊,還有太平侯。”
成之染問道:“岑公有何計較?”
岑獲嘉整了整袍袖,拱手道:“北伐!”
他音聲慷慨,讓衆人心神一震。
岑汝生心知北伐是他祖父畢生心願,此時說出來,整個人仿佛長出一口氣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