成之染又問:“伐哪個?”
“關中,宇文氏。”
這答案也在成之染意料之中。她微微颔首,道:“北伐宇文氏,單憑荊雍二州之力,恐怕不容易。而調動下遊兵力西上,則勢必途徑河水,河北慕容氏豈會坐視不管?”
“他要管便管,可我軍顧不得那些!”岑獲嘉皺起了眉頭,“成大事者,殺伐果斷,倘若一味瞻前顧後,如何能出奇制勝?”
成之染見他态度果決,心裡有了底,于是斟滿了酒盞,鄭重其事地敬了他一杯。
“他日倘若出師,岑公可會相助?”
岑獲嘉慨然應允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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岑獲嘉身為一州官長,不便擅自在他處久留。縱然襄陽有他一幹子侄坐鎮,他也放不下心來。饒是成之染百般挽留,頗為誠懇地請教軍民庶務,讓他多住了一段時日,可眼見到了月底,岑獲嘉還是坐不住,下定了決心要回襄陽去。
成之染暗中惋惜,她挽留岑獲嘉,除了想了解西土民情,更重要的是,力圖讓後來的荊州刺史,與對方見上一面。
荊雍二地,唇齒相依,若彼此人情淡漠,長此以往,隻怕是要出亂子。
可惜江陵遲遲沒收到下遊消息,也不知金陵到底在猶豫些什麼。
然而朝廷那些事,她鞭長莫及,如今也隻能妥協,親自将岑獲嘉一行送到了十裡長亭。
長亭日短,楊柳依依。與春日相比,枝條都有些蕭疏零落之感,在瑟瑟秋風中飄蕩,平添了幾分離情别意。
成之染為岑獲嘉酾酒踐行,一杯溫酒下肚,她忽而皺緊了眉頭。
徐崇朝随行在側,察覺她的異樣,目光掠過那酒盞,關切道:“秋日風涼,不必勉強。”
成之染搖了搖頭,扶着他手臂緩了一陣子,臉上帶了些歉意,對岑獲嘉道:“不勝酒力,讓岑公見笑了。”
岑獲嘉見她臉色不太好,道:“太平侯深情厚誼,老朽心裡明白,自不必在意這些。”
成之染勉強笑了笑,眼前美酒佳肴失卻了滋味,她強忍着腹中不适,酬答了幾句,倏忽一陣涼風從亭中穿過,頃刻間輕雲蔽日,亭子裡頓時昏暗了三分。
衆人起初還并未在意,不多時卻聽到遠處官道人聲嘈雜,天地間蕩起了蕭索風塵,岸邊垂柳在江波中簌簌抖動。
有侍從出外一看,高喊道:“岑公,太平侯,天狗食日了!”
成之染微微一怔,混沌中忽而閃過一絲清明。許多年前她及笄那日,也曾有過一次日食。那時候……衆人也是這般驚慌罷。
一陣有一陣黑暗之中,她隐約見到官道上百姓各自奔散躲避,自天邊沉降而至的黑幕籠罩了整個水畔。紛亂冥微之中,徐崇朝握住了她的手,熟悉的溫度讓人心安。
他絮絮低語,那語調和柔,然而說了些什麼,成之染耳邊嗡嗡作響,一點也聽不清了。不适自腹間洶湧而至,她緊緊抓住對方的手掌,額頭冒出了陣陣冷汗。
也不知過了多久,天地間罩幕緩緩揭開,一絲涼風和些微光亮漸次透出,人影樹影也漸次顯露出輪廓。
徐崇朝看到成之染伏在案上,不由得一驚,将人喚起來,露出的半邊臉龐發白,神色也十分難耐。他伸手輕觸對方額頭,所觸及之處盡是濕涼。
成之染抓着他站起身來,也不及向賓客告罪,徑自到樹蔭之後,捂着小腹幹嘔不止。徐崇朝給她捏肩捶背,好不容易才舒緩過來,成之染呆呆地伫立半晌,擦了擦頰邊汗滴,默不作聲地回到亭中。
岑獲嘉一早察覺她異狀,礙于外人身份并未多說,于是關切了一番,提醒道:“太平侯身子貴重,回去早些讓郎中來看看。”
成之染笑笑,似乎并未太放在心上。然而岑獲嘉前後叮囑了數次,連岑汝生都意識到有些過分關切了,他甚至覺得,他祖父倒不如說說方才的日食。
日食乃是社稷大事,又多有不祥之兆,成之染和岑獲嘉頗為默契,對此都避而不談。
隻是到了登舟之際,岑獲嘉把岑汝生拉到了一旁,在外人看來,不過是祖孫絮語。
岑汝生也以為如此,沒想到岑獲嘉神情嚴肅,對他道:“天文之事,我略知一二。今時今日,竟有日食,乃天下大變之兆。當此之時,須有定力。你跟在太平侯身邊,我并不擔心,将來若有亂起,明哲保身為上。”
岑汝生不解其意,仍一一應下。
一葉扁舟消逝在煙波之上,如同來時一般悄無聲息。成之染在岸邊伫立良久,輕歎了一聲,吩咐衆人道:“回去罷。”
岑獲嘉叮囑她的話,她确實放在了心上,回到荊州刺史府,便派人請來城中良醫看診。
那郎中反複把了幾番脈,望着面前不動如山的女郎,又看看一旁坐立不安的郎君,一時間摸不清二人身份,于是謹慎道:“女郎這脈象,似是……似是有喜了。”
成之染神色一凝,半晌沒言語。反倒是宗寄羅在側驚呼出聲,雀躍道:“此話當真?”
郎中道:“依照女郎所言症狀,估摸已兩三個月。”
成之染垂眸颔首,不知在想些什麼。一旁徐崇朝喜不自禁,命人打賞了郎中,還将人送出門外。
見徐崇朝出了門,宗寄羅拉起成之染的手,笑道:“狸奴,這可是天大的喜事,你倒是笑一笑啊!”
成之染依言一笑,卻歎道:“是喜是憂啊……”
宗寄羅“呸”了一聲,道:“這是什麼話!還不知道是哪個如此好命,落生在太平侯家中。”
兩人正絮絮低語,徐崇朝回來了,身後還跟着岑汝生。岑汝生有闆有眼地向成之染道喜,成之染笑着答謝,又叮囑他們:“荊州刺史如今缺位,此事切勿讓旁人知曉,以防生變。”
徐崇朝不由得望向她,待旁人離去,溫聲道:“思慮傷身,你多注意些。”
成之染勾唇:“身居此位,不得不思。”
徐崇朝伸手覆上她小腹,總覺得比往日豐滿了些,心頭有一股熱流湧動。他将人擁入懷中,依偎無言。
因着年初成之染驚悸小産之事,他心中有愧,素來小心翼翼地不問這些事,生怕她記起來傷心。然而如今,過往種種,終究可以翻篇了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