乾甯十一年春正月,關中,長安。
駝鈴聲聲,長路漫漫,自西域遠道而來的旅人,輕輕撣落行囊上黃沙古道的風塵,踏過城外厚重綿延的白雪,擡首望向高聳城樓上金光閃閃的匾額,慨歎道:“長安……”
駿馬奔騰之聲動地而來,行旅紛紛避讓道旁,隻見來時官道湧來大隊人馬,卷起的雪粒與塵埃驚飛彌漫,将橫亘渭水的長橋遮蔽了大半。
奔馬疾馳入城門,皮弁使者揮鞭大喝,叫嚷聲裹挾進黃昏悲風,齊齊怒号着撲向巍峨宮城。
未央宮正蔭蔽在昏黃暮光中,小黃門遞轉九重宮阙,終于将谕旨呈上太極東堂。
周監國太子宇文繹拆開信函,不由得大驚失色。
侍坐一旁的華服女子平靜擡眸,問道:“殿下,何事?”
“父親回來了,明日就到長安。”
“聖上去中都山禮佛,如何回來得這樣急?”那女子眉間一凝,餘晖輕輕灑落在頰邊烙印,赤紅淋漓,令人駭惋。
“霜娘……”宇文繹面色很難看,忽而望向她,雙眸裡滿是驚顫,“該不會,又是發病了?”
賀樓霜道:“今冬天寒,山中路遠,聖體違和,也在情理之中。”
宇文繹赫然起身,吩咐左右屬官道:“備好儀仗,明日一早,我要出城迎接聖上。”
屬官正要領命,賀樓霜突然開口:“京中并不安穩,倘若當真是聖上病歸,如今亂黨環伺,殿下出城,非但見不到聖上,反而會生出禍端。”
宇文繹聽聞“亂黨”,猶豫了一瞬,終究搖頭道:“聖上與我,是父子,亦是君臣。臣子見君父病笃卻端居不出,是何道理!”
賀樓霜道:“殿下之心至誠,可惜亂黨并不顧惜。殿下保全自己,社稷才能安定,這才是為人臣子的本分。”
宇文繹默然良久,對上她堅定的目光,緩緩坐回了座位,半晌,吩咐屬官道:“明日不必出城,在玄武阙下拜迎。”
說罷,他怔怔扶了扶頭頂金冠,低聲道:“但願父親一切安好。”
賀樓霜并未搭言,隻是徐徐走到堂前,遙望着落日西沉。待日頭再次升起,自然會知曉這一切答案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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更深夜靜,一燈如豆。周黃門侍郎李驷容端坐屋中,目光掃過案上字紙,燭火在眸中閃動不止。
對過的年輕人如坐針氈,半晌一拳錘在幾案上,恨恨道:“他豈能回來!他回來作甚!”
“殿下息怒,”李驷容好言安撫,勸道,“事已至此,唯有兵來将擋,水來土掩。”
年輕人皺緊了眉頭,顯然沒把他的話聽進去,憂心忡忡道:“我在府中招集兵衆之事,莫非他知道了?不該啊,這次我小心得很……”
“殿下,聖上為何事而來,并不重要,”李驷容瞥了對方一眼,将面前字紙朝前推了推,提醒道,“殿下理應關心的,是太子。宮中消息,明日太子不會出城迎駕,殿下的人馬暫且收一收,另擇良機起事。”
年輕人又将那密信讀了讀,搖頭道:“賀樓娘子說的有道理,老皇帝身邊沒多少人馬,待他進城時,把人搶到我府中,隻要說太子謀反,宿衛将士自然會聽我号令,太子豈是我的對手?”
李驷容面露難色,道:“聖上不在京中,一切好說,如今他要回來,貿然發難,恐怕不妥。”
燭光躍動,年輕的面容陰晴不定:“李侍郎!你我早已在一條船上,我若有閃失,難不成你還能獨善其身?老皇帝跟太子首尾不相見,這是千載難逢的好時機!此事一旦做成,往日種種冤屈,自然昭雪了。”
李驷容堅辭不肯,歎息道:“聖上還活着,到底是聖上,哪裡是任人擺布的性子?他不肯受迫于人,我等可就麻煩了。”
“侍郎!”年輕人拍了拍幾案,不滿道,“賀樓娘子都說了,老皇帝已經病危,他還能起來打我不成?你也太膽小,成大事者又豈能畏手畏腳!”
然而任憑他怎麼說,李驷容就是不松口,隻是道:“明日聖上回宮後,殿下不妨去探探虛實。他素來寵愛殿下,縱然果真因私兵之事動怒,殿下便主動辭去東平王爵,聖上自然會消氣。”
宇文紹無奈,氣得在屋中來回走了幾趟。他素來倚重李驷容,對方不答應,他心中總是沒底。
燈下落針可聞,李驷容眸光如鐵,容不得分毫動搖。
宇文紹終究妥協道:“這次再聽你一回,我等不及了,沒有下次了!”
烏雲浮動,天地無光。他的怒氣揮散在寒風之中,再也尋不到痕迹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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平明時分,京中戒嚴。城門守兵收到天子歸來的消息,一早便列隊相迎,金戈林立,靜默無聲,将士垂首,眼前晃過儀駕甲兵此起彼伏的刀盾。這一路出奇地安靜,辚辚車軸伴着潇潇馬鳴,熹微晨光中冠蓋迤逦,緩緩駛入宮城。
宇文繹在黃龍門等候多時,他那年邁的父親被侍從扶下了馬車,披散在肩上的長發比往日斑白了許多,暗沉的面龐布滿褶皺,素日鷹隼一般的雙眼半阖着,依稀洩露出些微精光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