宇文盛陷入了一場深沉的夢境。
仿佛少時打馬青山上,縱馬狂奔,長嘯吹笛,飄揚黑發在風中淋漓,歌聲笛聲響徹山谷。又見到賀樓鐵蹄踏平關隴,綿延無盡的戰火燒遍了火樹雲天,那個人的模樣模糊破碎,耳邊所聽的唯有一聲聲“天王”不絕,聲息卻愈加邈遠,直到深林之中的青牛寺裡,伴随三尺白绫而徹底終結。
眼前似乎浮現出光亮,宇文盛試圖睜開眼,眼皮卻仿佛黏住一般,有人将斷壁殘垣上的漫漶文字念給他,然而他怎麼也聽不清。他越是着急,那語句越是光怪陸離,勾勾點點纏繞了一圈又一圈,赫然要将他腦袋撐裂。
一陣刺骨的疼痛自心底傳來。他猛然聽到一聲“陛下”,登時吓出了冷汗,睜眼一看,榻前跪倒了幾人,看上去甚是熟悉。
宇文盛努力想了好久,才認出為首那人是他的長子宇文繹,旁邊的是馮翊王宇文拔陵和衛将軍屠各段師。
原來他已是皇帝。
宇文繹見他面白如紙,頓覺心驚,不知叱咤風雲的帝王究竟夢到了什麼,竟如此遊離失色。
半晌,他聽到宇文盛開口,聲音虛浮沙啞,似是呢喃道:“天傾西北,地滿東南。貪狼命世,空谷遮關。”
宇文拔陵目光一凝:“陛下又做噩夢了?”
宇文盛試圖搖頭,可實在渾身無力。噩夢嗎?夢境已殘破,然而似乎并不算噩夢。隻是回想起這一句低語,從前種種又湧上心頭。
他躺了許久,漸漸平靜下來,張了張嘴,問道:“什麼時辰了?”
“巳時了,”宇文繹見他的身子十分虛弱,猶豫了一番,小心道,“陛下,東平王在宮門外跪了一晚,想見您一面。”
說罷,他觑着對方神色,暗暗捏了一把汗。
宇文盛疲憊地閉上了眼睛:“不見。”
宇文繹眸光閃動,不知該如何開口,卻見宇文拔陵身子動了動。
宇文拔陵膝行上前,對宇文盛道:“斛斯莫題昨日去東平王府,将那幫亂徒統統收押了。東平王當是知錯了,這一夜哭得傷心,太子出去看,東平王也已磕頭認罪。”
宇文盛不語,面容頗冷淡,若不是方才還在說話,衆人簡直要以為他已經睡着。
宇文拔陵看了看宇文繹,也不說話了。
外間有宮人通報,屠各段師悄悄退下,低聲詢問了兩句,又回到内殿,道:“陛下,金城長公主求見。”
宇文盛半晌不答,屠各段師試探道:“陛下?”
宇文盛猶自閉着眼睛,眉頭皺起,神情頗有些怪異。
宇文繹瞧出他頭痛犯了,連忙喚内侍取來湯藥,親自喂給宇文盛。
宇文盛勉強喝下,忽而又開口,每一個字句都頗為艱難:“屠各段師,賀樓骞死時,可說過什麼?”
屠各段師愣了愣,道:“沒有說什麼,陛下。他那個性子,自然什麼都不肯說。”
宇文繹聽二人談起賀樓氏,微微垂眸,緘口不言。
半晌,宇文盛哼了一聲,道:“從前那些事,近來每每想起,真真是……晦氣。”
宇文繹見他說話費勁,正要勸他少說些,然而宇文盛說完這句話,卻又露出笑容,有氣無力道:“活着,尚不能如何,更何況死了?”
宇文繹看着他詭異的笑,心裡隻發毛。
宇文盛目光轉過來,聚了一口氣,勉力對他道:“大争之世,斷不可、優柔寡斷。”
宇文繹不知他話中所指,但還是一口應下。
宇文拔陵見宇文盛神色不濟,略一遲疑,道:“小妹在外面,陛下見不見?”
金城長公主早不來晚不來,偏偏這個時候來,十有八#九是受人之托。宇文盛依舊不言語,連眼皮都沒擡起來。過了一會兒,宇文拔陵見他久久不應聲,又輕喚幾聲,宇文盛并無反應,想來是睡着了。
宇文繹比了個噓聲,道:“聖上困乏了,退下罷。”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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内殿禦榻前豎着一面巨大的屏風,宇文盛既是胡人,做皇帝之後也不好風雅,隻是為了彰顯豪奢,命人用純金打造了一整面屏風,每一扇栩栩如生的畫圖,都是高手匠人精心雕琢镂刻而成的。
金城長公主步入殿中,迎面便望見這金燦燦的屏風,阻擋了向内窺伺的視線。
她隔着屏風跪拜,向宇文盛問安,半晌,裡間都沒有回應。
宇文拔陵在她身側,道:“聖上剛服藥不久,已經睡下了。”
金城長公主依舊跪着,又喚了幾聲,裡邊始終沒有回應。她歎了口氣,起身對宇文拔陵道:“阿兄,讓我看看他。”
宇文拔陵将人攔下:“聖體違和,不必打擾。”