春盡之時,江南霖雨霏霏。鎮國大将軍府迎來了一位不速之客。
成之染的身子愈發沉重,腹中不适時常讓她坐立不安。岑汝生斟酌再三,還是将祖父岑獲嘉暗中送來的密信呈上。
成之染讀罷,雙眉微蹙:“李驷容?”
宇文氏僞朝黃門侍郎李驷容,經雍州刺史岑獲嘉引薦,正在府門外等候。
這位降臣遠道而來,岑獲嘉不上奏朝廷,也不事先知會成肅,卻徑自送到鎮國大将軍府,倒是有幾分意思。
成之染并不着急接見來人,而先派人去東府請元破寒。
元破寒不明就裡,來到鎮國将軍府,在前堂見到了風塵仆仆的李驷容。
李驷容出身隴西李氏,門第高貴,即使倉皇之中被迫出關,到大魏土地上謀求生路,舉手投足之間仍流露出幾分矜持。
元破寒與人寒暄,聽出對方的口音,一顆心登時猛烈跳動起來。
将軍府的主人姗姗來遲,從容落座之際,李驷容眸中閃過一絲訝異。
早在蜀中喬氏覆滅之際,他便聽聞成之染大名。隻是沒想到,這位近年來聲名鵲起的鎮國大将軍,竟是名年輕女子,而且現如今……身懷六甲。
他疑心自己找錯了門。
成之染客客氣氣地接見李驷容,對方言語間頗為沉痛,自述卷入宇文氏儲位之争,為宇文盛太子宇文繹所不容,宇文繹即位之後,更下令國中四方追捕,要将他趕盡殺絕。走投無路之下,他率領部衆南下襄陽,向雍州刺史岑獲嘉請降。
他所說的事,成之染在岑獲嘉信中也有所見聞,可這些都隻是李驷容一面之詞,個中曲折,她也不會全然相信。
不過宇文氏内亂,對南朝而言,有百利而無一害。
元破寒聽得前因後果,不由得笑出聲來,對李驷容道:“閣下在關中效力多年,如今不過是一場朝堂傾軋,竟跑了出來。将來新主未必沒有不念舊惡的時候,閣下若留在關中伺機為舊主複仇,也未可知。”
李驷容不知面前這年輕将領的身份,然而對方言語間的敵意卻顯而易見。他音聲一振,歎息道:“李某并非興衰繼絕的能臣,宇文氏基業早已病入膏肓,心腹大患又豈止内憂?——關中已經亂成一鍋粥了。”
“哦?”成之染眸光一動,“閣下所言可是徒何氏?”
李驷容颔首,道:“幾年前,徒何氏征發嶺北十萬胡漢百姓,在朔方水北、黑水之南修築統萬城,這統萬之名,就是徒何烏維統一天下、君臨萬邦的狼子野心啊!他虎視眈眈,隔三岔五便率軍進犯關中,與宇文氏互有勝敗,關中已有許多年不得安甯了。宇文盛在時,尚能勉力維持,如今他死了,太子庸才,亡國便指日可待。”
成之染側首,眸中沉沉,看不分明。徒何氏之患,由來已久,當年伐齊之時,若不是徒何氏在後掣肘,說不定宇文盛當真派救兵到三齊,獨孤氏的小朝廷也因此續命了。
“徒何烏維……”成之染将這名字念誦一番,問李驷容道,“你可見過他?”
她隻是随口一問,沒想到李驷容竟然點了點頭:“自然見過的。他本是朔方一帶的酋帥,乾甯初年前來投靠宇文盛。他生的體面,又花言巧語,宇文盛對他恩寵有加,将數萬雜胡部曲交給他,讓他去鎮守朔方。徒何烏維一朝得勢,便叛離關中,自立為王,終成大害。說起來,終究是宇文盛識人不清,養虎遺患。”
若說起養虎遺患,宇文盛之于舊主賀樓骞,才是典範。成之染哂笑一聲,這何嘗不是宇文盛的報應。
元破寒與成之染對視一眼,彼此頗有幾分同感。他輕扣刀柄,問道:“依閣下所言,他這人有些年紀了罷?”
李驷容蹙眉:“徒何烏維叛主之時才二十餘歲,如今正值壯年。”
成之染凜然一驚,年紀輕輕便坐擁萬軍,征戰多年仍年富力強,他不是宇文盛一般垂垂老朽,而将是西陲為害深遠的禍患。
她細細詢問宇文氏與徒何氏的戰事,李驷容如數家珍,在堂中侃侃而談,對答從容而頗有見地。
成之染暗自感慨,胡人的朝廷,竟然也有如此出衆的臣子。若收複關中,不知能将多少英才收入彀中。
李驷容年過不惑,提起徒何烏維這個年輕的禍首,激憤之餘也平添幾分豔羨。然而他眼前的鎮國大将軍,卻是比徒何烏維更年輕許多的新秀。
他偷眼打量對方,想來這年輕将軍不過二十餘歲,尋常閨閣女子的愁緒離索,在她臉上全然尋不到蹤迹。她神情淺淡,生機卻如此鮮活,濯濯鳳目如青霜紫電,顧盼之際仿佛能照見人心。
來到金陵前,他也曾遲疑,為何岑獲嘉為他引見,不去找如日中天炙手可熱的太尉,而是先拜會鎮國大将軍府。如今,他似乎有些明白了。
她不是攀附于喬木的曲折藤蔓,而是在巨木籠罩下另一棵昂揚沖出濃蔭的高樹。
見成之染的目光落在他身上,李驷容微微擡首,話鋒一轉,提起宇文氏宮中的一起瑣事。
“幾年前長安來了個老道,衣衫褴褛,鶴發童顔,在城中走街串巷,給人算命從來沒有失手過。宇文盛那時已痼疾纏身,聽聞那人的名聲,便将人叫到宮中,讓他蔔算自己的命數。”