成之染來了興趣:“那老道怎麼說?”
“他說,若渭水冬日長流,則國主氣數已盡,”李驷容陷入了回憶,道,“這許多年來,關中天時酷寒,渭水每每在初雪之時封凍,從未例外。對老道所言,宇文盛自然不信。可世間偏偏就有這樣的事,年初宇文盛病逝,那時渭水清波流蕩,當真一點也沒有結冰。”
成之染若有所思,又聽李驷容感慨道:“天命所移,冥冥中自有因果。如今我信了。”
他與宇文紹敗于長安宮城,本以為錯失了讓宇文盛身死的機會,可是沒想到,即使他們慘敗,宇文盛終究還是死在了嚴寒之中。
成之染對上他的目光,唇角浮起淺淡的笑意:“天命在我,正朔不移。宇文氏,何來天命之說?”
“将軍說的是,”李驷容自覺失言,穩了穩心神,道,“徒何氏生性暴虐,宇文氏也多疑善變,天下苦其久矣。胡虜刻薄寡恩,寡廉鮮恥,關中被雜胡肆虐,至今已百年有餘。我在宇文氏朝廷,本也想苟且偷生。可非我族類,終究不是明主。”
“閣下肯棄暗投明,亦是有識之士。”成之染不動聲色。
李驷容注目,試圖從對方平靜的眸中讀出深藏的意蘊。可她的目光深沉似水,面對他這個遠道而來的降臣,疏離又客氣。
李驷容深吸一口氣,道:“在下出關中,到襄陽之時,城外已戒嚴,往來行人商旅,逐一由守城軍士搜查盤問。城中也大興土木,到處是燒磚夯土的民夫,正忙着加固城牆。從襄陽到金陵,原本可經由沔水和江水順流行船,可在下卻是從陸路而來,隻因水道被官府轄治,那水上行船,大都是軍中所用。”
他盯着對方,聲音竟有些緊張:“若在下猜的沒錯,北地将有大戰。”
日光勾勒斜影,落在成之染巋然不動的身姿上。她輕輕擡眸,眸中光影散出一陣漣漪,舉國興兵,籌謀北伐,雖不曾傳檄北地,但從未遮遮掩掩。李驷容一路而來,所見所聞,足夠他拼湊出背後的宏圖。
她輕啟朱唇,笑道:“不錯,北地有大戰。我大魏四海基業淪落于胡虜之手,每一寸土地,都要親手讨回來。”
李驷容拱手一拜:“在下願為将軍效犬馬之勞。”
成之染收斂笑意,隻是望着他,道:“怎麼,閣下如此急于殺回故土?”
“宇文盛好大喜功,與徒何氏往來征戰,勞民傷财,氣數已盡。宇文繹平庸無能,兄弟相争,引火燒身。南軍兵精将勇,如今之際,正是摧枯拉朽之時。”
成之染歎道:“關中自不必多慮,隻是王師入關,一旦不能進退,隔絕萬裡,倘若慕容氏發兵渡河,直搗江淮之間,又該如何?”
李驷容一愣,沒想到對方心中勁敵竟是慕容氏,趕忙道:“慕容氏亦被強敵環伺,腹心在三晉之地,與關中毗鄰,絕不會冒險發兵遠征。”
成之染輕笑,緩緩從座中起身,久坐之後竟有些眩暈。她穩了穩心神,道:“關中胡漢雜錯,風俗與江南迥異。他日王師入關,人情趨尚,難免偏頗。經略關中,務要閣下一臂之力。”
李驷容暗中松了一口氣:“定不辱命。”
成之染還要開口,眼前忽而一黑,險些站不住身子。她擡手吩咐送客,腹中突然絞痛不已,臉上登時失了血色,強撐在案前冷汗直冒。
“女郎!”元破寒正要上前,侍立在側的江萦扇已經将人扶住。
成之染勉強站穩了,問元破寒:“他的話,郎君信不信?”
元破寒回想起李驷容的身影,一口氣堵在胸口。李驷容的言行并無破綻,宇文氏的亂局也與他所知相符,隻是從私心而言,賀樓氏敗後,隴西李氏效力于宇文氏朝廷,繼續享受着高官厚祿,若說他心中不怨,自然不可能。
可如今朝廷劍指長安,從宇文氏殿堂之中崩塌墜落的磚瓦,無疑是鋪就北伐之路的墊腳石。
他垂下眼眸,道:“若能得李氏相助,于關中大有裨益。”
成之染半晌不應,元破寒赫然擡頭,卻見她手捂着腹部,微微拱起的脊背仿佛已不堪重負。
“傳郎中!”元破寒大喊道,“快!傳郎中!”
高高隆起的掌下頻頻異動,成之染咬緊牙關,吃力道:“穩婆,叫穩婆……”
鎮國大将軍府一陣兵荒馬亂。
李驷容伫立于街前,回望這小小的黑門,一時生出寥落之感。
鎮國大将軍已給了他允諾,将來終有一日,他還要東山再起,重返關中。
至于未能逃出生天的宇文紹……李驷容搖了搖頭,可惜,隻能怪他沒這個命了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