金陵城中最好的穩婆早已在鎮國大将軍府中等候多日,聽聞成之染身子發動了,連忙齊齊趕到她住處。
昔日崇德皇後的舊宅,庭院深深,樹影參差。初夏時節的輕風和緩,淡淡雲層将日色掩沒,青石小徑郁郁蔥蔥,蒙着明暗參半的煙岚,間或聽聞鳥鳴聲,在高牆之内依稀飄蕩。
成之染躺在榻上,身下鋪着層層柔軟的綢緞被褥,卻難以緩解她腹中潮水般湧來的劇痛。涔涔汗水沿着她的額頭滑落,浸濕了鬓邊發絲,貼在蒼白的臉頰上,平添了幾分憔悴。
她并不怕痛,戰場上刀槍無眼,她身上大大小小的傷痕無數,多少次命懸一線,可此時撕裂般的異感仍舊讓她痛不欲生。
這是一場漫長而令人絕望的折磨。視野中一片模糊,分不清究竟是汗水還是淚水,唇齒間痛苦的呻吟微微顫抖着,她用盡全力忍耐,緊抓着錦被的雙手指節泛白,恨不能将整個生命都傾注到這場較量之中。
“女郎,再用些力,孩子就快出來了!”穩婆在一旁焦急忙碌,折騰了幾個時辰,心中止不住擔憂緊張。
這聲音斑駁而模糊,抽動着在耳邊扭曲,仿佛許多人呼喊,又仿佛漸漸合一。成之染感到一股前所未有的疲憊與絕望,如同厚重的帷幕籠罩着她,每一次用力都仿佛耗盡全氣,而腹中胎兒卻遲遲不願降生。
她心跳如鼓,呼吸也變得急促而艱難,喉嚨如灼燒一般刺痛。
還不如死了痛快。
門外突然傳來了一陣急促的腳步聲,她聽到外間有人喊:“産房污穢,郎君不能進去!”
然而屋門旋即被推開,徐崇朝撲到榻前,焦急地一聲聲喚她的名字。
成之染慘然一笑,微微張開眼,望着他模糊的身影,咬牙道:“早知如此,我不該……”
她抓着他的小臂,發狠地掐出了道道紅痕,淚水卻如斷線珠子般落個不停。她渾身上下抽痛,腦海中一片白光,照得人神志恍惚。
“這孩子,務要是成家血脈,才不枉我生出來。”
徐崇朝聽得一愣,旋即握住她的手,連聲道:“都聽你的,你想怎樣,都可以……”
這聲音越發渺遠,仿佛遠隔碧落黃泉,消失在無盡黑暗之中。似乎身體已然撕裂成無數碎片,殘存的神志逐漸模糊,在蒼茫天地之間随風飄蕩。
也不知過了多久,無邊無際的暗夜縫隙漏出一絲微光,成之染用力睜大眼睛湊上前去看,竟是回到了闊别已久的京門故裡。城北老宅前的梧桐樹下,是她母親柳氏的身影。柳氏抱着尚在襁褓之中的她,溫柔而含笑,輕輕地唱着小調。
在母親的懷抱裡,她聽到京門城外的鼓角之聲,風中夾雜着淩亂的愁緒,一輪明月猛然間奔入她眼前。灼熱的明光讓人睜不開眼,卻令人不由自主地想要看清。
她的眼睛刺痛流淚,視野中遙遙伫立着一位衣冠華貴的女子,明黃衣襟點綴着天青暗影,如晨光初照,雲影輕盈,九重鳳冠微微顫動,在回眸一瞥時,驟然凝練成深沉的側影。
那女子朱唇輕啟,音聲如珠玉琳琅。
“不要做第二個庾昌若。”
成之染望着她靜靜遠去,一句話也說不出。
一陣錐心刺骨的疼痛驟然襲來,眼前的一切天翻地覆,自此永堕沉淪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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成之染睜開眼時,四肢百骸如同灌了鉛一般,又仿佛早已不屬于自己。帷幕重重,燈影幢幢,她好一陣回神,才認出跪在榻前的那人。
“狸奴,你終于醒了。”徐崇朝手執錦帕,正為她拭去額角汗水,他的手微微顫抖,眸光中閃爍着複雜的情愫。
喜悅有之,感念有之,更有難以言喻的心疼與敬畏。
清脆的嬰兒哭聲劃破靜寂,徐崇朝從小心翼翼地從侍女手中接過襁褓,送到成之染懷裡。
“是個小娘子,”他輕聲道,“與你小時候像不像?”
初生的嬰孩小臉通紅,皺巴巴的還未睜開眼,算不得好看,卻讓人挪不開眼睛。
成之染身為長姊,這些年見過許多弟妹在襁褓中的模樣,可初次面對自己的骨血,她依舊感到無比新奇。
心底有浩蕩洪流席卷而過,她仿佛接過世間最珍貴的寶物,輕輕地将孩子貼近自己頰邊,感受着方寸之間微小而強勁的律動,似乎有什麼前所未有的東西生根發芽,汪洋恣肆地破土而出。
燭火明滅,輕盈地在她眉宇間跳動,蒼白面色漸漸有了些生氣。
成之染唇角揚起一抹微笑,懷中這小小的吵鬧的一團,将她業已撕裂的軀殼又重新填滿,所有痛苦與疲憊都化為充盈的欣喜。
她聲音沙啞,喃喃低語道:“洛宛……洛宛……成洛宛。”
仿佛聽懂了母親話中的愛意,襁褓中的嬰孩漸漸止住哭聲。徐崇朝将母女二人擁入懷中,暗夜沉沉,一簾幽靜。
吱呀開門聲響起,江萦扇隔着珠簾,輕輕道:“女郎,太尉來了。”
成肅一早就來了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