成之染臨盆之際,元破寒派人到東府送信,徐崇朝快馬加鞭趕到鎮國将軍府,而成肅前腳剛邁出大門,便陡然停下腳步。
他命沈星橋迅速清點了一軍人馬,前往鎮國将軍府屯駐。
然而當他趕到鎮國将軍府時,府邸已有人馬駐防,上上下下守得如同鐵桶一般。
是成之染手下軍主石阿牛和武賢帶兵護衛。
臨盆如過鬼門關,這座府邸的主人,那時正是最為脆弱的時候,在此過程中任何風吹草動,都暗含着無盡的危機。
成肅想到了,鎮國軍府中也自然能夠想到。
成肅感慨又欣慰,讓沈星橋帶回了人馬。他立于庭中,不時能聽到屋中痛苦之聲,這是一場漫長的折磨,好在天遂人願,母女平安。
成之染目光投向門口,聽着一聲又一聲腳步,她父親高大的身影出現在眼前。
“阿父……”成之染已經沒什麼力氣,見到成肅卻鼻尖發酸。她似乎有許多話要對他說,可話到嘴邊,旋即委頓而凋零。
或許在心中,還有些難以察覺的委屈和不甘,連她自己都很難說清楚。
于是她隻是微微斜着腦袋,有氣無力道:“她是我的女兒,也是将來的太平侯,我要給她的東西,從一開始就不會改變。”
成肅久久望着她,閃爍的眸光寫滿了哀憐。他無法反駁,唯有歎息道:“為父不如你。”
成之染似是一笑,緩緩閉了眼睛,再也不說話了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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鎮國大将軍生女的消息傳到宮中,帝後派使者送來了賀禮。成之染倚着軟榻,聽憑告假在家的徐崇朝為她揉按小腹。
臨盆多日,腹部瘀腫尚未消退,渾身上下也不利落。她捧着禮單細細地看着,目光忽而頓了頓,道:“琥珀枕?此物在何處?”
徐崇朝喚侍女取來,掀開盛放的木匣,登時有一股清淡的松香撲鼻而來。
這方琥珀枕用一整塊金珀制成,晶瑩剔透,珍貴無匹。
徐崇朝道:“來使曾說過,這是交州刺史進獻給天子的禮物,有凝神靜氣之效。今上将這寶物相贈,可見用心了。”
成之染輕輕撫摸着這方涼枕,半晌沒說話。數年前追讨海寇到交州,刺史傅臨對大軍一行款待有加,後來她在宮中偶遇傅亭微,自此一别,千山萬水,再未相見。
飄渺過往如同一場夢。那時候她三叔還在,隻是不知為何,眨眼間光陰流轉,一切都不複從前。
成之染垂眸,這金珀色澤溫暖柔和,如同晴空麗日,純粹而清澈。她平生不喜這等奢貴的寶物,思索一番卻粲然一笑,對一旁江萦扇道:“聽人說琥珀可治金創,對骨傷更有奇效。你去找岑郎,讓他将此物研磨成粉,分發給諸軍将士。”
江萦扇正趴在搖籃邊上打量出初生的嬰孩,聞言訝異道:“這畢竟是今上的賞賜……”
成之染笑笑:“今上寬仁,自然能明白我一番好意。”
江萦扇領命而去。
成之染閉上眼睛,感受腹間厚重掌心傳來的溫熱,淤滞已久的酸楚仿佛沖淡了許多。徐崇朝極為專注地控制着手上的動作,壓低了聲音與她絮語。
金燦燦的日光透過窗棂,輕柔地撒在軟榻上,将他的側顔鍍上了一層微光。他聽到成之染發笑,擡眸看去,不知對方何時睜開了眼睛,正直勾勾地望着他。
徐崇朝一怔。
“她睡着了麼?”成之染問道。
徐崇朝察看一番,小洛宛正睡得香甜。
嬰孩起居無常,時常大半夜哭鬧,将人折騰得夠嗆。以成之染如今的身份,大可不必事無巨細地照料嬰孩,府中也有乳母和傅姆随時待命。
可她近乎固執地看顧小洛宛,一絲一毫也舍不得放手,徐崇朝隻得随她。好在這會兒消停了,他二人歇過一口氣,竟生出幾分歲月靜好的歡愉。
“若是能長久如此,便好了。”成之染臉上帶着淺淡的笑容,仿佛喟然一歎,眉間萦繞着淡淡愁思。
然而她與徐崇朝都心知肚明,北伐的火種播撒在大江上下,隻待秋日的号角吹起,便燃起燎原之勢。
用不了多久,他們終将與女兒分别,踏上遙遠而未蔔的征途。
如今的每一刻,都彌足珍貴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