仲夏急雨,滂沱恣意。
這一年的雨水格外豐沛,江淮之間傳來消息,洪流沿泗水汴水南下彭城,沖毀了多處城牆。北徐刺史杜延壽忙得如同熱鍋螞蟻,東府上下也憂心忡忡,生怕這雨水綿延不絕,打亂了王師北進的步伐。
成之染雖然不舍,到底還是小洛宛交給府中一幹乳母傅姆看護。母女之間的溫情固然令人留戀,可長夏終有盡頭,舉國傾動的北伐,一刻也等不得。
李驷容前來投靠之時,她早已向天子禀報,為他求了個閑職,人卻被她留下。
成肅自然知道這是她私心。沒有誰比李驷容更了解關中情形,有這人在手,征讨宇文氏會減少許多阻力。
然而成之染沒有将這人舉薦給東府,成肅也說不得什麼。
雍州地處西陲前哨,連月來信使不絕,将從關中打探的消息送到禦前。
李驷容說的沒錯,宇文氏如今确實是内憂外患腹背受敵。徒何烏維在北境聲勢浩大,招引僞周四方小國聞風而動,紛紛舉兵反叛。軍旅頻出,損兵折将,想來即位不久的新君,早已經焦頭爛額。
饒是如此,南軍也不敢掉以輕心。
北伐部署正在緊鑼密鼓地進行。成之染時常到東府商議軍情,有時更深夜重,便在此留宿。
說來也奇怪,她離開東府自立門戶,才不過一年有餘,未出閣之時的宅院,也被悉心維持着舊日的模樣。可她在屋中或坐或立,卻心緒難平,再也找不回從前的那份甯靜。
望月懷遠,心中怅然。
白日裡,她與成肅之間也争吵不斷。她父親身為太尉,受天子之命都督中外諸軍事,統籌北伐大局,她本無異議。
然而成肅畢竟已年近六旬,饒是身子骨比旁人硬朗,到這個年紀,踏上萬裡迢迢的征途,仍難以讓人放心。
成之染自然希望他留在金陵督統後方,沖鋒陷陣那些事,留給她和諸位将軍便是了。成肅卻不肯答應,堅持務要做北伐統帥。
成之染有幾分怨憤:“倘若我揮師入關,直取長安,太尉也定要奔波這一場嗎?”
成肅對此寸步不讓。無論北伐究竟是誰在臨陣對敵,作為主帥的勝利,他勢在必得。
成之染無可奈何。現如今東府之中,除了太尉府将佐,還聚集了成肅從各地調集的人馬。益州刺史董榮被召回金陵,擔負守衛殿省之責。接替他鎮守錦官城之人,是原本的蜀郡太守,也是沈星橋的族叔。益州是謀略關中的屏障,成肅将鎮守重任交付,足見其對吳興沈氏的信重。
成之染看沈星橋神色,對此也似乎很是感念。
北徐刺史杜延壽修好了彭城城牆,連夜快馬加鞭趕回金陵。他雖與成肅一般年紀,自忖這把老骨頭經不住遠征風霜,聽聞東府讓他守衛京師,不由得滿心歡喜。成之染的咨議參軍杜黍見到老父,彼此唏噓不已,父子不能同行,終究難舍牽挂。
召回這兩位封疆大吏,成肅心裡安穩些,暗中松了一口氣。他安排長子成昭遠留府監事,讓軍府司馬顧嶽盡心輔佐,龍骧将軍彭鴉兒率軍侍衛。
在衆人議事之時,成昭遠安靜地坐在成肅身後,聽着成肅的囑托,恭敬領命。成之染望着他褪去稚嫩的面容,一時竟有些恍惚。
成昭遠已過了成童之年,恍然之間也将要獨當一面了。
尚書右仆射何知己端坐于成肅下首,對太尉府的安排并無異議。成肅既已決定親征,對金陵後方自然要萬般小心,軍政要務,内外事宜,他一并交給何知己,如同當年北伐獨孤氏之時,将東府托付給孟元禮。
何知己身上擔子最重,卻不知為何,成之染心中不安。
她私下裡問成肅:“人無遠慮,必有近憂。何仆射身擔大任,倘若不慎有三長兩短,誰來代替他?”
成肅對此也頗為頭疼。如此心腹要害,務要讓至親至信之人把守。倘若他妻弟柳詣在世,那樣政事通達的能臣,定然能挑起大梁。
可惜他病逝蜀中,如今柳元寶還在家披麻戴孝,為父守喪。
成肅歎息道:“你心中可有人選?”
成之染登時想到了宗棠齊。宗棠齊自李勸星敗後,輾轉又做了右衛将軍,此番朝廷籌謀北伐,不免從壽陽出兵謀取洛陽。宗棠齊被派到壽陽修治陂塘,整頓屯田。
因着成譽的緣故,成肅對與宗氏的婚事頗有些喪氣,對于宗棠齊,心中已有了隔膜。聽成之染提起他的名字,成肅隻搖頭不語。
成之染沉吟一番,道:“那便隻有桓二郎了。”
青州刺史桓不惑鎮守廣陵,與金陵相去不遠,往來之間也算得便利。
然而成肅依舊不滿意,道:“桓二郎性情粗莽,樂得在外面放縱無拘,往日我喚他,他都不肯回金陵。”
成之染無奈,負手在堂中踱步,忽而側首蹙眉,道:“如果,讓孟江州回來呢?”
孟元策素來有才幹,在江州多年,保境安民,為人所稱道。
成肅并不缺能征慣戰的将軍,可曆覽朝中,再也找不出第二個何知己這樣的治世之臣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