江天一色,樓船林立,獵獵旌旗在晨風中翻飛如潮,仿佛滄海之間即将破浪而出的蛟龍。
眼前是士氣高昂的玄甲将士,身後是浩浩蕩蕩的文武百官,成之染一時恍惚,望着天子沉靜如水的側顔,耳畔隻餘下風聲水聲和殷殷祝語。
天子立于高台之上,于衆人之間投來一瞥,對成之染道:“鎮國大将軍重任在肩,前鋒陷陣,自當勉力為之。”
他的目光如此專注而深沉,令她霎那間回到彼此初見的許多年前。時移世易,物換星移,成之染早已不是當年那個無力自保的瘦弱孩童,此時該是她手提重劍,為天子驅除胡虜,重振山河。
成之染鄭重上前,慨然一拜,道:“臣若不能北定長安而再拜禦前,便如大江之水永不複還!”
她發下宏願,指江水為誓,百官喟然。
天子垂眸,親手扶她起身,目光落在她與成肅身上,如有千鈞。
臨别之際,他為這父女二人斟滿美酒,道:“願諸卿凱旋歸來,同飲慶功之酒,共享太平盛世。”
說罷,他舉起酒盞面向三軍,百官與将士紛紛效仿,酒香四溢,驅散了雲水之間的清冷之氣,天地間仿佛也為之動容,雲卷雲舒,風起雲湧。
戰鼓轟鳴,震耳欲聾,大軍緩緩啟航,破浪前行。送别的人群中,何知己與成昭遠并肩而立,望着各奔東西的諸軍人馬,不約而同地歎息一聲。
何知己略略挑眉,問道:“大郎君何故歎息?”
成昭遠望着他,英挺的面容帶着淺淡笑意:“太尉将東府托付于仆射,亦是将大魏托付于仆射。如此重荷,晚輩惶恐,憂心不已。”
何知己道:“何某有一日在,大郎君亦不必擔憂。”
成昭遠微微颔首:“如此,便好。”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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成之染統領大軍,沿江西上,到豫州曆陽城外采石渡渡江。大江橫亘,江闊雲深,唯獨此處最是狹窄,向來為江津要沖。
從采石渡登岸,沿穎水西上,行軍十餘日,便到了淮南郡治壽陽城。後将軍宗棠齊率軍駐紮在此,奉成肅之命修治陂塘,整頓屯田數千頃,已等候大軍多時了。
他與宗寄羅叔侄久别重逢,一時間感慨萬千,恨不能與他們一道北上,真刀真槍地與胡虜死戰。
宗棠齊設宴款待大軍,于席間委婉地向成之染表明心意。
成之染當然不會答應,道:“将軍駐守壽陽,乃西路大軍後方根基所在。淮南郡與汝南、新蔡二郡毗鄰,二郡如今仍淪陷宇文氏之手,大軍此行沿穎水北上,進擊南頓,不免有後顧之憂。唯有将軍率兵威懾,汝南新蔡叛軍才不敢出兵阻撓。”
宗棠齊明白這道理,退而求其次,道:“節下持節督軍,若許我西進,攻取汝南、新蔡,何嘗不是大功一件?”
成之染搖頭:“汝南、新蔡與我豫州山水相連,有犬牙交錯之勢,孤絕于外。待我軍攻克洛陽,橫斷大河之時,别說是汝南、新蔡,宇文氏在河南淮北之間十餘郡,都必将不戰而降,重歸于我朝治下。”
河南淮北諸郡淪落敵手,不過是十幾年前的事情。郡縣官守也大都是漢人,隻是心懷叵測,做了牆頭草罷了。
大軍此行的目的是奪回洛陽,大功告成,兵鋒所至,一切都迎刃而解。
宗棠齊無奈,臉上便有些喪氣。他與桓不識年歲相仿,已過了不惑之年,眼見得桓将軍率軍為北伐前鋒,心中豔羨不已。
他仍不甘心,道:“若洛陽平定,我願意跟随節下,西上叩關。”
成之染細細打量他,道:“洛陽在天下之中,河南淮北,多所依憑。然而城池與慕容氏隔河相望,在胡虜兵鋒之下,縱然我軍收複洛陽,亦不能掉以輕心。不知将軍可願意戍守洛陽?”
攻城不易,守城更難。洛陽之地,與慕容氏之間山川相近,個中險峻,成之染并不諱言。
座中衆人齊齊望向宗棠齊,卻見他思忖良久,緩緩點了點頭。
“倘或如此,必不負節下所托。”
宗寄羅心下怪異,待散席之後,忍不住問成之染道:“軍中早已定計,待前鋒三路人馬會聚洛陽,須得等太尉大軍到來,再一同西上。洛陽的守将,想來太尉心中已有了人選。為何今日要許給我阿叔?”
“軍情瞬息萬變,将來如何,猶未可知,”成之染似是一頓,道,“今上既然已許我都督前鋒,太尉縱然知道了,也無話可說。”
月色如水,竹影參差,習習秋風吹動二人衣襟,依稀碎語飄散于涼夜,旋即杳然無蹤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