少年成襄遠唯一一次來到彭城的那個冬天,初雪比往年提早了許多時日。被飛雪籠罩的險固城池,随着呼嘯凜冽的寒風,一并刻印在他空明秀徹的眼底和心裡。
他跟随成肅,從金陵來到彭城,日複一日地等候着前鋒捷報,時常見到成肅登上城頭,以一種他難以名狀的複雜神情,遙望着洛陽的方向。
成襄遠試圖追尋對方的目光,身處于這座肅殺的淮北重鎮,他仿佛聽到了從洛陽傳來的金戈之聲,喋血煙塵裡依稀是他長姊躍馬揚刀的身影,而當她倏忽向他投來一瞥時,他怔然觸碰到那雙漆黑眼眸中尚不及消散的峥嵘殺氣。
不知他父親,看到的又是怎樣的身影。
前線捷報頻傳,他父親,當是高興的。
然而久居高位的太尉不肯将喜怒形于神色,直到奪回洛陽的戰報飛奔入城,那張難掩蒼老痕迹的臉上才露出一個欣慰的笑容。
“好,好,好!”他連稱了三個好字,如釋重負。
滿城将士也為之一振,一個個摩拳擦掌,隻等着水道開掘,便乘舟徑進,直抵洛陽。
與大軍一道停駐在彭城的會稽王聞訊,對前來傳信的曹方遂道:“還請曹督護轉告太尉,初戰河南,獲此大捷,實乃社稷之幸。我亦将回禀天子,即日前往洛陽修敬山陵。”
曹方遂将話帶給成肅,成肅未置可否。他與這位尊貴的會稽王并無恩分,還因為蘇弘度之事,險些鬧得不可開交。若不是成之染拔劍入江陵,将這尊大佛奉迎回京,他隻怕要與對方兵戎相見。
如今這情形雖難免疏離,彼此倒也維持着微妙的平衡。
成襄遠對這些并不分明,隻知道他父親特派長史王恕回京,将克複洛陽的戰報上呈天子。
許是完成了一件大事,不怒自威的父親難得流溢出舒緩的神情。
萬籁俱寂的雪夜,成襄遠輾轉反側難以入眠,披衣起坐,聽得中庭長嘯之聲,循迹出門,卻見一道寂寥的身影獨坐石亭,酾酒臨風。
成襄遠久久立在廊下,細碎的飛雪在半空閃着銀光,如同一面朦朦胧胧的薄紗。他不覺得冷,隻是怔怔地站着。
他從未見過成肅如此孤絕的背影,仿佛嶙峋山石般,又宛如青松,那樣大的雪,也無法壓彎他的脊梁。
可是,成肅明明已經年過半百。
“麒麟!”
聽到成肅喚他,成襄遠頓時回神。
“我兒,來!”成肅并未回頭,這話卻分明是對他說的。
成襄遠冒雪上前,在成肅面前落座。小小一方幾案上,紅泥小火爐燒得正旺。酒香四溢,成襄遠不曾沾唇,仿佛竟有些醉意。
成肅招了招手,守在亭中的曹方遂和常甯自覺退下。亭中唯有他二人對坐,朔風凜凜,寒雪漫漫,令人不知今夕何夕。
“這樣大的雪,不知洛陽又如何……”成肅呼出一口氣,眼睫也微微濕潤。
前鋒出征時也做了過冬的準備,可江南冬衣,可否抵擋住洛陽風雪?他的長女半年多以前,才剛剛生了孩子,那樣的身體,如何受得了經冬寒氣?長刀刺骨,鐵甲寒涼,樁樁件件,都令他難以釋懷。
成襄遠垂眸聽對方絮絮低語,利落地為他酾酒,溫言細語勸他放寬心。
風雪窸窸窣窣地落下。成肅多飲了幾盞,周身寒氣都散盡,搖了搖頭道:“也罷,這是她自己選的路。”
他的長女終究不能像二娘琇瑩一般,做一個绮羅玉戶的嬌嬌兒,生長閨閣,伴讀帝胤。山溫水暖的江南風物,到底不屬于她。
成襄遠見他恢複了神采,笑着道:“我阿姊立下這樣的功勞,朝廷該如何賞她?”
成肅聞言,似是一笑,道:“二十出頭便已封侯拜将,還想要哪個賞賜!我像她這般年紀時,更不知何等落魄。”
“那麼父親呢?”成襄遠擡眸看他,問道,“父親都統諸軍,實乃大功一件,朝廷又會如何嘉賞?”
成肅咽下香醇的酒液,辛辣的熱流汩汩而下,讓他渾身和暖,浮現出難以捉摸的神情。細雪撲打在風檐,簌簌之聲在靜夜之中顯得格外悶重,成襄遠聽到他歎息一聲,似是喟然。
“千載之機,不過一時。千秋功業,唯我一人。”
成襄遠望着父親的臉,這張飽經風霜的臉在火光中顯出一種朦胧的神色,半阖的鳳目被溝壑掩埋,光影跳動時勾畫出暗沉的色澤。
或許世間無人知曉這位功名赫赫的權臣心中所想,身為頗受其偏愛的兒子,成襄遠對此也一無所知。
他心中怅然,對坐把酒,意興闌珊。
從那之後的接連數日,成襄遠胸中充斥着難以名狀的愁緒,彭城的長空無邊無際,如一泓深水令人眩目。車馬喧嚣,寒風呼嘯,十餘年來的依稀往事奔湧而過,卻無法繼續向前流瀉,他恍惚之間似有所感,鋪陳在他和他父親面前的,是兩條截然不同卻同樣未知的路。
金陵使者不久後來到彭城,帶來天子的谕旨。會稽王奉旨前往洛陽修谒山陵,臨行之際,成肅送他到十裡長亭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