大河浩蕩,滾滾東流。慕容氏遊騎從岸邊打馬而過,夾岸柳林已千枝垂發,仍舊時不時飛起老鴉,聒噪地叫個不停。
城頭守兵對這群老鴉厭惡至極,卻無計可施,隻能暗中祈禱它們飛到對面去,也讓璧田城的魏軍多多經受些折磨。
璧田城中不聞老鴉聲,冀州刺史鐘長統依舊難以開懷。誠然他業已率兵挖通巨野故道,太尉舟師可以從彭城溯流而上,沿着當年庾昌若北伐的路線,經由泗水駛入大河。
然而彭城遲遲沒有動靜,除了寒冬的陰霾尚未遠去,更重要的是,他那位太尉還在等石門水口的音訊。
鐘長統不得不承認,經由汴水從石門入河,委實是一條前往洛陽的安穩捷徑,而不會像他一般,數月來在慕容氏監視之下,日日夜夜嚴陣以待。
如今天時回暖,城裡的迎春花已經開敗了,隻是對諸軍将士而言,辛勞遠征,仍顯得苦寒。
他不介意再多等些時日,可不久之後的一天,他突然收到彭城傳來的密信。
信中雖不曾明言,然而他心裡明白,隻怕是太尉大軍要來了。
信使将鐘長統回信送到彭城時,成肅正與三五将佐站在廊下,遠遠觀望着庭中。
成襄遠年方十五,正手把手地教五郎追遠劍法。
成追遠稚氣未脫,被建武将軍李荩忱懵懵懂懂地帶到彭城,并不知将要擔負何等重任,也對成肅眸中深沉如水的目光難以辨明。他隻是喜歡随兄長一同玩樂,也想像對方一樣,揮劍起舞,翩若驚鴻,惹人稱羨。
成肅忽而一聲低歎,眼前少年眉眼如春風坦蕩,也不知這無憂無慮的日子,究竟還能有多久。
恭立一旁的李荩忱聽聞歎息,眸光微動,卻見輔國将軍溫印虎恍若未聞,隻是面無表情地追随着成肅目光。
數人沉默地步入堂中,成肅又一聲歎息。
他素來喜怒不形于色,如今卻頻頻歎息,不由得令李荩忱吃驚。
他不敢貿然探問太尉的心事,垂眸靜候對方發話。
好在他并沒有等太久,成肅道:“五郎雖然年幼,卻是代我鎮守彭城。諸事紛雜,更不乏軍國要務,你好生替他打理。倘若有不決之事,隻管問何仆射便是。”
李荩忱颔首稱是:“請明公放心。”
他精于吏事,數年前海寇進逼金陵,也是他護送成追遠到京門避難,成肅對他自然是放心的,可眉間愁雲依舊萦繞不散。
李荩忱猜測,這大概并非為他而起。
果然,成肅又猝然開口:“也好在五郎年幼,心思又單純,不會橫生忤逆。”
李荩忱看了他一眼。大軍将北上,因此成肅喚他來駐守彭城,至于大軍為何如此急于出發,他也隐約聽聞一些軍中傳言。
他斟酌一番,不知該如何出言勸慰,正躊躇之際,溫印虎說道:“将在軍,難免多所綢缪,若能有便于國家,何嘗不是為明公解憂?”
成肅似乎冷笑了兩聲,道:“石門水口才是我心中所憂,如今卻遙遙無期,扔下這麼個爛攤子離開洛陽,到底是要将我置于何等境地?其心可誅,其心可誅!”
他話雖冷厲,眉宇之間卻萦繞着幾分蒼涼。
溫印虎不敢再分辯,他也好,成肅也罷,衆人都知道,成之染既已揮師西進,他們如今隻能提前從彭城出發,率舟師溯泗水入河。
大河橫斷,濁浪兇險,近千裡水道毗鄰北境,此行定然與慕容氏生出抵牾。
然而他們已沒有其他選擇。
料峭春風,吹不盡眼底濃雲。
中庭的成追遠利落地挽了個小小劍花,登時興奮地對兄長炫耀。
不知何處飄來的桃花落在他鬓間,成襄遠拊掌而笑,俊朗笑顔讓追遠看得發呆。
那一刻他突然意識到,翩若遊龍不是因為劍舞,而是因為眼前這位少年,本身就光華奪目。
這是他一生難以企及的風景。
莫名的惆怅攫住他的心口,他抱着成襄遠的小袖,傷感道:“阿兄能不能把我教會了再走……”
成襄遠露出歉然的笑意,摸了摸他的腦袋:“莫着急,等我回來。”
成追遠不舍地點了點頭,他想問,阿兄幾時能回來?
可這個問題,對方顯然難以回答。
于是他悄悄将這句承諾藏在心底,從此一生都沒有忘記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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懷甯縣侯杜黍晚年嗜好飲酒,每每醉卧高堂,拊髀疾呼,暢叙平生快事。唯獨思及東海徐府二郎君,動辄唏噓落淚,哽咽不能言。
隔着數十年歲月風塵,那個揚鞭躍馬的身影依稀可見,縱然江南富麗,煙柳繁華,一念之間,他仿佛回到千裡之外的險固山城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