城中頓時又忙作一團,因戰亂而驚駭避難的百姓漸漸恢複了些許生息。
城北斥候旋即傳來屠各段師援軍夜驚潰散的消息。成之染心知成肅大軍臨近,心中安穩了許多,當即派人馬出城追擊殘兵,成群結隊的敵兵向西逃去,奔向縱橫蒼茫的秦川腹地。
她有意一鼓作氣趁機追殺,收複渭水沿岸直抵隴山的關中故地。
岑獲嘉和張來錫争相請命出擊,成之染見岑獲嘉老邁,實在不忍心讓他千裡奔襲,于是命裴善淵與元得雪兄弟七人統領雍州兵馬,同張來錫梁州人馬一道,數千人向西追襲。
追擊的人馬剛剛開出長安城,成肅派來的使者便翩然而至。
成之染認得對方,正是先前在河曲之地對敵失利的董和均。
董和均一闆一眼地禀報,自她率前鋒浮舟西上之後,成肅已率領大軍進占潼關,緊追宇文氏人馬進入關中,接連克複沿途重鎮,明日将抵達灞上。
成之染颔首:“請太尉放心,明日我自會到灞上相迎。”
————
秋陽正熾,山亭凄冷。彌漫在水畔的輕霧已漸漸散去,成襄遠高踞馬上,跟在成肅身側一路前行。
身後是蜿蜒無盡的數萬大軍,落地的每一步,都仿佛能将山河撼動。馬蹄陣陣,車輪辘辘,踏過黃塵古道上滿地落葉,發出密密麻麻的沙沙聲響,摻雜着刀兵碰撞之聲和将士低語呼喊,綿延不絕地交織在他耳邊。
成襄遠不禁握緊了缰繩,手指直攥得發白,一顆心仍因興奮不已而劇烈跳動。
他的阿姊完成了一樁大事。整整一年多以來,金陵,彭城,他父親,和他,無不被遠道而來的音訊一次次牽動。
如今這一切,終于得償所願了。
他側首望向成肅,對方正與鐘長統交談,沉沉的嗓音平靜如常,隻是不時遠望的目光,稍稍暴露了此時心緒。
關中,長安,灞上,數萬大軍中的每一個人,都是此生第一次踏足此地。平林漠漠,秦川莽莽,煙水湯湯,仿佛劃開寂寂長夜的一道流星,霎時間照亮整個天地。
徐崇朝率數十騎在前等候,與成肅會合,迎接大軍前往灞上大營。
成肅已了無心思再與鐘長統閑談,滄桑但矍铄的目光追尋着長安的方向。
百尺旌竿随秋風漫卷,疊疊黑雲迤逦出現在視野之中。黃塵古道被赫赫秋陽浸染成金色,諸軍玄甲泛起一道道宏闊的漣漪,号令齊整地左右分開,如同大水橫流中被巨艦犁開的波浪,霎時間攫住他的心神。
精甲曜日的将軍緩緩策馬而出,胯#下通體雪白的駿馬一聲嘶鳴,回蕩在浩蕩西風中。
成肅看不清對方的面容,但他認出了這匹白馬。這是當年北伐獨孤灼繳獲的良骥,誰曾想鬥轉星移,竟踏上長安的土地。
良骥的主人率領諸将佐縱馬而來,在成肅馬前翻身跳下,伸手摘下了兜鍪,朗聲道:“太尉,幸不辱命!”
衆人以軍禮參拜,成肅垂眸打量了一番,忽而仰天一笑,道:“都起來。”
成之染依言起身,卻見成肅也已下了馬,這一路風霜,比洛陽重逢時更顯滄桑。
眼前人花信之年,風華正茂,坎坷行軍的磋磨,未曾在她臉上表露分毫。宇文氏朝廷已如同落日傾頹,而他的女兒,卻适逢瑞日初升,終将光華萬丈。
成肅伸手按上成之染的肩膀,掌心傳來鐵甲寒涼,面前人含笑如春風。他歎道:“終是吾女,成吾霸業。”
“太尉這是哪裡話?”成之染笑道,“國勢安堵,太尉盛德,将帥合心,諸軍奮勇,方能有今日霸業,豈是我一人之功?”
成肅笑了笑,指着她對鐘長統道:“你看看,倒也不愧是鎮國大将軍。”
鐘長統笑道:“虎父無犬女,太尉早該知道的。”
他幾人交談之間,成襄遠牽着馬上前,尚未跟成之染說上話,卻被成肅喚了聲:“三郎,你阿姊這番本領,好生學着些。”
成襄遠連聲答應。
衆人在灞上稍事休整,這才浩浩蕩蕩開到長安城。
長安街頭業已恢複了往日生機,百姓聽聞魏太尉親臨,萬人空巷,觀者如堵。
霸城門内原是前朝長樂宮所在,當年檐牙高啄的巍峨殿阙已化作丘墟,宮牆頹圮,荒草叢生,掩映着城内民戶,幾縷炊煙。
成肅來不及感慨今昔,與成之染一道來到未央宮。未央宮曆經賀樓氏和宇文氏修繕,俨然還像是宮城的模樣。
未央宮前殿樓閣如舊,成之染派兵把守,并未擅用。為迎接大軍到來,昨日才裡裡外外灑掃一番,殿門緩緩開啟,往日的金碧輝煌重現于衆人眼前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