徒何烏維畢竟是胡人,從沒聽說過這些,面前年輕人一本正經地咒詛,他也全然看不出端倪。
成之染見對方洋洋自得,也純良一笑,道:“今日見到大王,比夢中更是龍章鳳姿,英明神武。隻是外臣有一事不明,請大王賜教。”
徒何烏維道:“但說無妨。”
“昨日我等從南門入城,見城門名為‘朝周’。可外臣聽聞大王與宇文氏頗有些宿怨,因此殊為不解。”
“閣下隻知其一,不知其二,”徒何烏維笑了笑,“我這統萬城,四面各有一門,東門為‘招晉’,北門為‘平朔’,西門為‘服涼’——閣下可明白了?”
招降三晉,平定河朔,收服涼州。所謂“朝周”并非朝于周主,而是使周主來朝。
成之染暗歎他好大的野心,似笑非笑道:“可惜我朝攻滅宇文氏,大王再無機會使周主來朝了。”
徒何烏維打量她一番,啧了一聲,道:“如此固然可惜,不過有成太尉天縱神武,我身為晚輩,甘拜下風,心悅誠服。”
話雖如此,他的神情顯然沒那麼甘願。
成之染一笑:“大王金口玉言,惟願來日,莫忘此言。”
徒何烏維道:“我既與太尉結了盟好,自當兩不相犯。如違此誓,天誅地滅。”
賓主盡歡,其樂融融。衆人急于回到長安給成肅複命,匆匆向徒何烏維請辭。
飲馬奢延水,水寒風似刀。
成之染勒馬回望,城頭幡旗如鳥翼翕張,魚鱗一般的甲胄從城牆蕩開,徒何烏維在前呼後擁中登上城樓。
她看不清對方的眼眸,但那道視線如影随形,直到衆人疾馳入荒野,才仿佛将身後的目光擺脫。
黯淡黃塵消失在平沙盡頭,冷風吹動徒何烏維的大氅,他伫立良久,緩緩道:“南朝果有俊秀。不能為我所用,不如殺之後快。”
軍師中郎将郭拓弩勸道:“成肅猶在關中,如今還不是撕破臉皮的時候。等到他南歸之後,大王得關中,如探囊取物。”
徒何烏維目光沉沉地望着他,突然笑了笑,道:“軍師莫當真。捋虎須這種傻事,隻有屈脫末那種蠢貨才會做,我又不是他。”
北風卷地,百草催折。
督戰湟水的蠢貨屈脫末打了個冷顫,聽手下讀完成肅來信,在馬上猛一拍大腿:“終究還是我晚了一步!那南蠻,居然真的能打敗宇文氏!天殺的胡奴,耽擱了我的大事……”
手下人問道:“使者被亂軍阻隔在隴西,等了有些日子了,大王要如何給對方答複?”
屈脫末左思右想,搖頭道:“如今也顧不得許多,待我殺了那胡奴,再好好跟南蠻計較!”
成肅使者遲遲等不到屈脫末音訊,因隴西天水一帶雜胡彼此征戰不休,一行人隻好随追亡逐北的梁雍大軍一同回到長安城。
梁雍大軍這一行收獲頗豐。自從南軍攻破長安後,聚居此間的胡人西奔隴上,張來錫統領大軍一直追擊到隴山,這才押解着數以萬計的俘虜,浩浩蕩蕩地回到長安城複命。
長安城中的成肅等候多時了。
數日前他讀了徒何烏維的回書,聽說對方是當場口述下來的,不由得吃驚,歎息道:“那等蠻荒之地,徒何烏維這麼個胡虜,竟當真有幾分本事。”
成之染道:“徒何烏維心狠手辣,是個笑裡藏刀的人物,而手下臣子既有胡人又有漢人,倒也頗有些籠絡人心的手段。”
成肅亦知其人不可小觑,然而如今還不到刀兵相見的時候。宇文氏在内憂外患中覆亡,留下的關中,是一個千瘡百孔的爛攤子。
早間駐守安定郡的新平王宇文纥謀反,宇文繹急召馮翊王宇文拔陵回師平叛,宇文拔陵前腳剛殺了宇文纥,後腳又匆忙東下戍守潼關。窺邊已久的徒何烏維趁機南下,進據安定郡,嶺北郡縣鎮戍都望風歸降。
安定郡距離長安隻有五百裡,讓成肅很是頭疼。
出使涼州的使者和梁雍大軍一道返回長安,帶來的音訊同樣不容樂觀。
涼州酋帥屈脫末興兵讨伐宇文氏西陲臣屬小國,兩下裡打得有來有往,戰火從湟水綿延到金城郡一帶。屈脫末親自率軍征戰,使者此去,甚至連他的面都沒見上。
諸軍雖攻滅宇文繹,卻依舊不能徹底掌控宇文氏故地。這實在難以讓成肅放心。
好在梁雍大軍帶回了許多戰利品,尤其是上千匹健壯的胡馬,成之染一并收用了,又從俘虜中招募善于禦馬的健兒,頂着日漸肆虐的北風,在蕭蕭渭水之畔秣馬砺兵,訓養士卒。
天時一日比一日寒冷,滾滾東流的河水日夜嗚咽,裸露的河灘上一叢叢枯草,死氣沉沉地凋零下去。
晉主慕容頌傳令國中,招延流落民間的宇文氏子弟前去雲中城,又派宇文氏降将斛斯莫題南下璧田城,到冀州聚衆作亂。
沿河鎮戍傳來的音信如同飛羽,讓成肅大為光火。
成之染勸道:“慕容氏大軍已從北岸撤走,隻派個斛斯莫題出來,不過是小打小鬧,給南軍找不痛快罷了。董将軍既已從青魚城出兵,太尉也不必太過挂心。”